第十二章 一笔烂帐
第十二章 一笔烂帐
冉燃和同伴进入山洞，只一打眼就知这是贮酒的地方。整个外洞一眼看到底，唯一一扇粗糙的木门后面，也只是空荡荡一间洞室，石床上枕席被褥俱告阕如，半张纸头儿都不见，显然没有圣贤集团感兴趣的酿酒配方那类东西。比较而言，地上的传送皮带更为醒目，稍加查看后，两个龙自然猜出这东西的用途，也意识到传送带延伸进去的窄小内洞，才是真正的关键地方。
“我进去看看，你守在这边接应。”冉燃的同伴说道，举步往洞底部仅容一只酒桶出处、黝黑深邃的洞口走去。
“不要！”冉燃伸手阻止，“他们这样轻易放我们进来，山洞里若真有重要的东西，洞口定然装有极厉害的机关陷阱，不可轻忽视之。”
两个龙看过皮带的传送机关，都震惊于那精巧的设计。那龙也只是一时疏忽，听冉燃一说，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挨到内洞洞口，动足目力向内查看，还拿出随身携带的照明石照亮，以便看得更清楚。冉燃也自另一侧靠近观察。半晌，两个龙面面相觑，都不出声。
黑洞洞的入口透出森森阴气，看来诡异莫名，却又说不清具体有何不妥。不过，是个龙都知道，在图灵，机关制造学向来与阵图学并称。酒场山谷外那宠大复杂的阵法，绝对代表着图灵阵图学的最高造诣。若说排出那种阵法的伊甸园魔鬼不懂得用机关埋伏来保护机密，只怕没龙会信。只是，就如他们不能完全解开外面的防御阵一样，他们也看不出眼前洞口的机关。
“我看只能硬闯了！外面不知能支持多久，我们没时间细细研究。既已到了这里，总不能就此退却。”
冉燃沉吟无语。说话的龙见他没再反对，又一次往洞口走去。才刚迈出两步，冉燃忽然抬头，叫：“等一下！其实我们没必要进去的。”
那龙愕然停步，回头道：“怎么说？这里我们都看过了，除了那几桶酒，什么重要东西都没有。香醉忘忧的酿造配方和工艺，只有可能在里面了。”
“可是，我们根本没必要找配方出来！”冉燃目光凌厉，大声道，挥手拦着同伴的说话，续道，“那是罗清他们的目的。他们与伊甸园争利，才想要香醉忘忧的配方和工艺流程文件。我们却完全没必要替他们找那些东西。我们的目的只是不让魔鬼的使徒继续制造诱龙堕落的饮料！”
另一个龙一怔，迟疑道：“那……要怎么做？”
冉燃不答。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里拿出拇指长短而略粗、黄褐色、带有点点莹亮结晶的矿石来。
那龙倒吸一口凉气，咂舌道：“爆烈石！你竟敢就这么揣在怀里！”
为了破坏酒场的防御阵，他们每个龙都分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爆烈石。这种矿石极为松脆，输入内息时用力稍不均匀就会碎裂开，冉燃有这样一小块并不稀奇。他的同伴惊讶的是，输入内息后的爆烈石极不稳定，随时会爆炸——事实上他自己那块爆烈石当时就碎成三块，被他一股脑扔下地去——冉燃真是不怕死，竟将之带在身上跑来厮杀。
看到爆烈石，冉燃的同伴立时明白了他的计划，眼中透出欣喜的光芒。确如冉燃所说，身为创神教的净恶使，拿不拿到香醉忘忧的配方和工艺流程他们并不在乎，毁去酒场就是胜利！
冉燃一手托着爆烈石，踏上传送皮带，从正面接近洞口。皮带要运送酒桶，安装机关的可能性不大。其实踩着传送带进入内洞说不定也可行。不过，既然有更简单的法子达到目的（当然是他们创神教的目的，而不是罗清圣贤集团的目的），也就没必要进去了。
在距洞口一米左右的位置停步，冉燃道：“里面太黑，看不出有没有什么阻挡，我也不知能扔进去多远！你往后退。听我数到三，爆烈石出手后我们就往洞外退。”
另一个龙答应一声，紧张地盯着冉燃的背影。
冉燃沉声数道：“一、二……”
※※※
雪叶岩没有抗拒。任凭那五指修长的手落在它想落的地方。
若是别一个龙这般冒冒失失地把手往雪叶岩丹田处伸，回应他的除了诘绿的剑锋之外，不可能会有别的。即使是亚当，雪叶岩从轻发落，一个爆栗砸在脑门上大概也是少不得的。不过，“翼龙”梅菲斯特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丝丝缕缕的奇异能量，从手掌与身体的贴合处渗透进来。雪叶岩低吟一声，再也无法在云朵上坐稳，全身都开始发软，心中涌起不妙的感觉。对龙来说，这等能量接触再密切不过。雪叶岩不是无知孩童，心里清楚明白得很。既然肯让翼龙的手伸到身上，接下来的事其实也算是默许了。然而，此刻翼龙手上渗透过来的能量完全不同于雪叶岩的所想。
雪叶岩虽然未曾有过亲近翼龙的经验，王室秘藏图书笔记却是下过功夫研究，再加上独立前住在王宫，在王的寝宫中装睡、被激荡的能量带到一星半点的经历平常得很，故此对翼龙的能量性质和特征并非一无所知。他于能量又极敏感，立时就知道梅菲斯特的能量不仅与龙有异，也和其他的翼龙完全不同——他的能量频率竟然是固定的。
本来无论怎样深厚的内息，一旦发出体外，多多少少都会有变化，侵入别龙经脉的话，受被侵入者的内息影响，更不可能频率丝毫不变。雪叶岩却不知道，梅菲斯特的能量根本不是内息，而是大天使所独有的、创世以先就蒙父神赐予的、至精至纯的能量。
雪叶岩但觉翼龙的怪异能量泊泊然、绵绵然汹涌而至，即便自己全清蓝之境都数得上的深厚内息，与之相较也低弱一如初变身的小龙。尤为可恨的是，可恶的家伙全无主动调整能量频率，迁就一下自己的意思。就算他厉害，也不该这样欺负龙啊！他以为这是在给小龙筑基啊！就真是筑基小龙也还有个怀抱可以倚靠，有海泉眼中富含能量的水的抚慰呢！这个家伙除了作恶的那只手以外，竟连一个拥抱都吝于给予，宽大厚实的羽翼宁可伸展在风中，也不肯收拢来覆盖彼此的身躯……
雪叶岩牙痒痒，暗暗计划事后的种种“报复”方法。实力这东西勉强不得，现在再想反抗已来不及，只得任凭“欺负”——内息在陌生能量的胁迫下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三几个周天下来，独特的内息运行方式开始发挥作用，搅动着构筑身体的能量。
雪叶岩心神恍惚，整个身体仿佛扭成螺旋，自己便是这螺旋的中心，天地间的能量、以及种种莫名物质全为这螺旋所吸引，卷入来混成一团。一切的思绪都已逝去，全部精神集中在那个奇妙的、前所未见的、却又不知怎地似曾相识的小小旋涡里。
梅菲斯特密切关注着雪叶岩的反应。身体接触时的欲拒还迎、能量接触时的惊愕疑讶、被迫以不喜欢的方式运转内息的憎厌不情愿……种种般般不一而足，再次令他感慨龙这生物与人的相类，心思情绪都是那么复杂多变。
到底是当世龙族强者之一，雪叶岩内息之深厚精纯非同小可，全部被调动起来、扩散波及到构成其身体的实质化能量时，即使在大天使的能量层次，也不免泛起些微涟漪。尤有甚者，在雪叶岩渐次散开的能量场中，大天使清楚分辨出普通龙族知之甚少的元素能量。虽然只有极少的一些些，却也清清楚楚不容忽视。
想必就是如此了。
那本“紫色秘笈”功夫的最大特点，就是增加龙自身能量与其他能量的亲和度。雪叶岩虽然不喜欢那功夫，到底认真修习过一年多，以他的武学天份，当已达至相当程度，自然会影响到他的体质。波赛冬那小龙学魔法这么长时间，身体里累积了不少元素能量，雪叶岩能量亲和性既高，和小龙欢好之际，不免给“污染”上一星半点。加之雪叶岩本身修为深厚，一旦提运内息，连带调动其中的不同元素，虽然远不足以发动魔法，却也在一定范围内形成干扰……难怪亚当和自己几次瞬移出错，都是在雪叶岩与龙争斗、又或欢爱燕好的情况。
梅菲斯特松一口气，按在已有些神智不清的龙腹部的手掌回缩——脸色忽变！输入雪叶岩体内的能量竟不再受自己控制，更无法收回。这些许能量在他固然是九牛一毛，无所谓损失与否，却也远远超过龙所谓的“高手”的内息量，若不予收回，就此留在雪叶岩体内的话，对他会不会有什么不好啊？
大天使迟疑地俯首看着躺在云朵上的龙——眼睛大睁着，棕色的眼瞳漫无焦点地盯在虚空中的某处，整个龙处在某种莫可名状的神秘境介，完全不知身外之事。身体蜷曲着，双臂收拢抱在腹际，将自己的手掌紧紧压住。秀眉微颦，白皙的双颊上透出淡淡的红晕——梅菲斯特不由得呆怔，心跳突然快起来。
收回手掌的动作转做按揉，原本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也轻轻抚上棕色短发间露出的精致耳廓。一切动作都那么顺理成章，梅菲斯特但觉满心迷茫然，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
波赛冬虽有主见，却不任性。他自知身份特殊，万万出不得差错。虽然为眼前的激烈场面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却没有忘掉自己实力有限的事实，一直乖乖呆在涵匀等龙的保护圈内。即使出手，也只是以无间匕拦挡雷诺龙的攻击，自保为主，并不冒险出击。亚当加入以魔法护着他后，波赛冬就收起双匕，跟在亚当身边。
因此，小龙最先发现敌方有后援到来。杀入酒场的敌方龙有十五个之多。这些龙到后，酒场在龙数方面立即处于绝对劣势，整体实力的落差则更大。
这十五个龙都可算是高手了，单打独斗虽还不如涵匀等夏维雅骑士，二对一却没问题。青舆图候那边，只要再有一个龙加入就会优势顿失，两个就输定了，若是去上三个……美丽的君上铁定立刻糟糕。俞骊要照顾受伤的翼龙，几个保安和琼等平民雇员实力太差，能挡着对方三个龙就已不错——这还要亚当实力足够对付面前的三个雷诺骑士，同时保护自己没事……
波赛冬在一瞬间看清形势，顾不得考虑自己发号施令有没有龙听的问题，脑瓜急转，先喝令涵匀和另一个骑士去支援青舆图候；再叫剩下的四个夏维雅骑士带六个一直旁观的前冒险者保安组织阵型迎击新来的袭击者；最后大声吩咐琼和两个酿造师与俞骊凌飞会合一处。各龙纷纷依令而行，倒没谁出来反对或质疑小龙的指挥权。
波赛冬想来，以青舆图候的身份地位，如果落败，无论被杀被擒，都绝对比自己被抓给亚当造成的麻烦要大，因此不能不救。而且，与青舆图候动手的梁国龙罗清，正是此次行动的主脑龙物。只要擒下他，就算不能令对方停手，也必对其形成心理威胁——这也是目前己方的唯一胜机。
要让四个骑士和六个平民保安挡住敌方十五个龙，几乎不可能。不过雪叶岩阁下的护卫无不是特战军的精英，当上阁下的亲卫前，都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以他们为主调度前冒险者们临时摆布个战阵中常用的三角阵、四方阵之类，缠住十来个总该可以。多出来的几个……如果去青舆图候君那边，有涵匀阁下两位在，怎也能挡一阵，当然拿下罗清就不可能了；若是跑来这边帮雷诺龙，就只好希望亚当先生还可以更厉害一些，自己也多少可以帮上忙吧！
此外就是希望琼和两个酿造师与俞骊凌飞会合一处后，俞骊或许可以放心把受伤的翼龙委托几个没什么战力的平民照料，自己出手参战——帮青舆图候君那边也好，过来帮亚当先生也好——虽然俞骊看上去不象有多厉害的样子，但他既然能当上青舆图候君的近侍，应该也不会差过涵匀他们太多吧。
这已是波赛冬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接战方式，但是就连发令调派的小龙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做能令他们多支持多久——生擒罗清这一线胜机实在渺茫，如果没有援兵，己方落败似乎只是早晚的事。波赛冬奇怪梅菲斯特为什么还不出现。听亚当的口风，无论那翼龙身在何处，都随时与亚当保持着联系，这边一出事就会知道。以他的魔法修为，难道还不能使用瞬移即刻赶回来吗？
形势发展证明波赛冬颇有指挥才能。
酒场保安们在四个夏维雅骑士的指挥下，与对方十个龙缠战在一处，只有五个龙冲过拦截。幸好这四个龙全局概念不强，也托了开战至今罗清一直被青舆图候压在下风，顾不上调度指挥的福，四个龙并没有象小龙担心的那样，一股脑儿跑去帮助罗清，又或者来这边与雷诺龙一起对付他和亚当，而是兵分两路，两个去救援情势不利的罗清，另外两个居然跑去对付俞骊和琼他们。
波赛冬稍微松一口气，紧跟在亚当身边——从开战到如今也打了许久，波赛冬与亚当的身法配合愈加默契，紧跟在亚当左右也不会妨碍他的出招——不时从魔法防御结界里面往外扔个水球、风刃什么的。
为了保护小龙，亚当没敢多用魔法，生怕灵力消耗过甚来不及补充，不能支持足够大小的防御结界。也因为亚当一直只以武功对敌，波赛冬才可以跟住他，否则御风术展开，波赛冬身法再好，也跟不上。
亚当的武功其实相当不错，学过的招式套路更是既多且杂，令仓木等眼花了乱应接不暇。只是手里没有兵刃，内力又差劲，打到对手也造不成太大伤害。否则雷诺龙早给打趴下了。
仓木等眼见亚当“内息”之强可以在体外形成近乎实质的能量护罩，连小龙一起护着，无论什么强力攻击都没法对他们造成伤害；身法既高明，奇招异式更是层出不穷，无不指向自己的要害，再怎么也想不到他击出的拳脚其实没什么力道，不敢跟他硬碰。实在躲不过接实了一拳半脚，都是“软弱”至极，他们也只以为是亚当的诱敌之计，藏着更厉害的后着——更何况亚当最出名的那种稀奇古怪、可以放电放火的“魔法”还没用出来过。
三个雷诺高手越打越心惊，四个龙一个人就这么你伤不了我，我打不动你地僵持住了。
※※※
打斗中亚当哀叫一声，忽然立定脚跟，返身张臂拦腰抱起跟得太紧一时刹不住身形撞上来的小龙波赛冬，振臂将之往青舆图候、罗清的打斗处扔过去，喝道：“大家快走！有多远跑多远！”
岩洞中隐隐传出低沉的轰隆声。山谷里不知何时起了风，短短时间内迅速增强，卷起漫天尘沙。飞舞的碎石杂物随着风向岩洞内灌涌而去。
掷出小龙之际，亚当的防御结界大为减弱。仓木等无不身经百战，打斗中绝不会错过一丝机会，仓木的掌、瑞锋的刀、断狱的斧同时杀到。总算结界还没有完全消失，力道最沉的斧头又因断狱恰好被卷过脚边的一道旋风扯动身形失了准头儿，亚当付出背上一掌，脖颈上划出血丝，腰间衣衫破裂的代价之后，总算能全手全脚地逃向空中，怒吼道：“可恶！都不想活啦！”
第一次和亚当动手时，雷诺四士就是伤在亚当腾空高飞后劈下来的玄灵闪下，此情此景记忆犹新，不敢立即御气追击，不约而同展开身形，四处游走，眼睛盯着亚当的双手动作，做好避让的准备。身形一动，三个龙同时察觉到怪风带起的隐隐向岩洞吸扯的力道。又见飞起空中的亚当根本不理他们，却转身面对山壁的岩洞，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
卷向岩洞的怪风吸力已经很强，几个修为较差的龙都站立不住。幸好他们离岩洞比较远，离得近的仓木等龙修为又高，才没有龙当真被卷走。
亚当停在空中离地两米多的高度，双臂伸展，十指或拨或弹放出各色彩光，化做七彩光网封住岩洞。光网只坚持了半分钟，就被卷进沉暗的岩洞深处，消失无踪。亚当并不停手，仍自坚持不断地将彩光射向山壁，却再也无法结成光网。几乎是光芒一现，就飞火流星般消失在洞里了。
没有龙知道出了什么事，却无不惊惶恐惧，本能地挣扎着往远离岩洞的地方逃。那岩洞仿佛化做了洪荒怪兽的巨口，要将他们全都吞噬。这时没有龙还顾得上打斗。
强大得令龙窒息的能量自天而降，一瞬间所有龙都被钉死在地上，再不能移动分毫，琼和两个酿造师甚至两腿发软坐倒在地，却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光彩耀目的美丽身影在空中幻现，白衣银发、羽翼如雪，堪与神祇比肩的辉煌荣光，令龙不敢直视。
事件的平息就和发生时一样突兀。被庞大的能量迫得无法移动的诸龙，隐隐约约看见那光芒笼罩中的身影手臂微微动了动，一切就又恢复平静。
梅菲斯特降下地面，收敛羽翼的同时再次封印起释放开的力量。走到同样被他的气息压迫得摔落地面、整个人一如倒空的口袋般瘫在地上的亚当旁边，屈膝跪地，带着淡金色魔法光芒的手掌按上亚当的额头。
“亚当，你没事吧？”
亚当吁一口长气，撑开眼皮，有气没力地怨道：“怎么可能没事！空间魔法耶！我被榨干了。你怎么这时才来？那个先知粘着你不放么？”
梅菲斯特垂下眼道歉，说：“对不起！”
因为使用超过自己能力的空间魔法，亚当灵力耗尽，正自头痛欲裂，便是说话也觉费力，哪还会发觉大天使态度的异常。只知道梅菲斯特既到，就再不用他操心什么事。一句话说到后来眼睛已经闭拢，陷入最深沉的睡眠里去，完全没有理会梅菲斯特的回答。
梅菲斯特探知他除灵力耗尽外并大碍，便不吵他。罩上个静音结界后，伸臂将人抱着，起身往山谷另端诸龙的所在走去。
※※※
亚当睁开眼睛，看见乳白色半透明的雕花屋顶，转动眼珠，就对上手肘撑在床沿儿、手托腮帮发呆的小龙的深蓝色眼瞳。
“波赛冬！”亚当眨眨眼睛。但觉身体沉重、四肢无力，头还是木木的，灵力略有恢复，不过离完全复原还差得远。问：“我睡了多久？”
波赛冬原本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声音吓了一跳，放下托腮的手，微微忙乱地道：“啊！你醒了！”定一定神，又说：“呃，你睡了整整三天呢。”
“难怪这么饿！”亚当伸手摸着扁扁的肚子，喃喃自语。又问小龙：“有什么吃的么？”
波赛冬笑一笑点点头，伸手臂到亚当颈下，小心地扶他坐起身，扯过垫子塞在他肩后，让他靠着。再去窗边桌上端过精美的银盅，揭去盖子，甜甜的香味和着淡淡的热气散发出来。亚当肚里立时传出“咕咕”的声响。波赛冬坐在床沿，一手托着银盅，一手拿勺，把银盅里的灰黑色糊状物喂给他吃。
亚当确实饿了，吃得很快，味道顾不得理，不一时就把整盅糊糊吃下肚去。看着小龙去放下银盅，空着手从桌边回来，失望道：“这就没了？我可有三天没吃饭呀！这么一小碗稀汤怎么能够！”
波赛冬道：“这盅汤是梅菲斯特先生亲自煮的，加了许多奇怪的东西在里面，说是可以帮你快些恢复。梅菲斯特先生交待说，你服下后至少要等一个时辰才可以再吃别的东西。而且，你一睡三天，刚醒来就吃太多也不好呢。”
说到大天使的名字时，小龙的神色有些微的不自然。亚当的心思还放在咕咕做响的肚子上，虽然看见，却未多想。
不过，听说那碗“稀汤”是梅菲斯特煮的，亚当的脸色就不免有点儿发绿。不知道是不是位高权重，事务太过繁忙，全副精力都放在世界的创建毁灭那种大事上的缘故，三位大天使的烹饪手段全都乏善足陈，梅菲斯特则无疑是其中最糟糕的一个。那碗东西是他煮的，还“加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亚当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心里跟自己说“梅菲斯特一定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吃”，又暗暗庆幸刚才吃的时候直接吞咽下去，没有仔细品味。赶紧转移话题，问：“梅菲斯特现在哪儿去了？那天后来怎么样了？”
波赛冬神色更加古怪，字斟句酌地说道：“梅菲斯特先生去了创神山。嗯，那天，你昏了过去，梅菲斯特先生很生气、很生气！用了很厉害的魔法，一下子把所有雷诺龙都打得……嗯……不见了；又把另外七八个听说是以利基邪教信徒的龙都、都、变成石头。然后叫我们把送你回来，自己去找了许多草药和……什么的，熬汤喂给你。昨天晚上又炖了那盅汤，叫我等你今天上午醒来给你喝，他就带着那些变成石头的邪教徒去创神山找邪教首领去了。”
小龙讲述时颇为紧张，不长的一段话打了三个磕巴，还一直偷偷观察亚当的神色，湛蓝的大眼睛里清清楚楚流露出恐惧之意。显然梅菲斯特处置袭击酒场龙的手段，效果太过惊骇，就连学过魔法原理，有一定魔法修为的小龙都无法想象，被吓到了！
其实也没什么。亚当想。大天使对酿酒卖酒的事向来不热心，应该不至于为此生气。即使真的生气了，也不会失去理智地以暴力渲泄怒气。所以，应该也不会杀死那些龙。
石化是封印魔法的一种，很平常的，灵力要求也不高，但是会消耗使用者极大的能量。能量差的——比如人，具体说就是亚当自己——根本无法使用，倒是本质是能量体的龙，说不定能轻易学会。不过，亚当自己不能用，教小龙魔法时也就忘记了。
而所谓把雷诺龙打得“不见了”，想必只是把他们扔得远远的，让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继续捣乱吧。很多魔法都可以做到这点，只要发动够快、扔得够远，看在不知情者眼里，也就好象是凭空消失了。以大天使的能力，把最简单的御风术加在龙身上都能达到那样的效果。当然，普通几个、十几个龙，即使用灵力需求最大的空间魔法“传送”，大天使也随随便便就可以传走。
至于最后的那个中断，亚当决定忽略，不去问波赛冬那“……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成品已经陆续进了自己的肚子，或许不问得太清楚才是聪明的选择。
亚当笑笑，抬起手轻拍美丽小龙的脸颊，安抚道：“你不要乱想，梅菲斯特不会杀那些家伙，更不会用妖法。而且，我也决不会允许他伤害到你的。你不用怕他！”
波赛冬脸上泛起微红，又很快褪去。唇角微弯扯出个笑纹，没有应声。亚当很奇怪地看着他，觉得不太对劲儿，可是又不知道具体哪里不对，也无从问起。只好先问自己关心的事：“这里是你家吧！酒场怎么样了？青舆图候君和琼他们都没事吧？”
“这是木叶苑。这次跟阁……出来的骑士大半住在这里，安全没问题的。梅菲斯特先生说你需要好好休息调养一段时间，这里器具仆役都方便些，就过这边来了。酒场的事，梅菲斯特先生说等他从创神回来亲自跟你讲，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青舆图候君三位和琼总管他们都一起回来彩虹郡，酒场没有留龙。除了几位受伤的，大家都没事。”波赛冬回答。
亚当忽然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从他醒来到现在，说了那么多话，波赛冬一直没有提起雪叶岩！言及同住此苑的夏维雅骑士时，“阁下”两个字明明到了嘴边，又硬咽回去一半。虽然有小龙向来讨厌监护者的说法，波赛冬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过。而且，让他住到木叶苑来，怎么说也该经雪叶岩点头才对，波赛冬却只说梅菲斯特如何如何，根本不提雪叶岩——大天使一直很注意遵守龙的礼仪，很难想象他会不问过雪叶岩就把自己塞来木叶苑，还让小龙在这边照顾。
他隐隐觉得两个龙之间出了问题——向来胆大而有主见的小龙现在明显心事重重的模样，让亚当颇为担心。想问小龙，又怕他不肯说，旁敲侧击……灵力透支的结果就是头脑发木，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如何措辞。退一步说，即使状态良好，绕着弯儿说话也不是亚当的长项。
最后亚当还是只能直来直去，问波赛冬：“那，雪叶岩呢？这次真挺危险的，他有没有后悔同意你跟我去酒场？”
这话让小龙的神色变化明显起来，眼瞳中澄明的蓝色变得更加深沉，并不出声。亚当心中涌起种陌生的感觉。此时的波赛冬，令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心有些可笑。小龙若有所思、长长的眼睫阴影洒在白皙脸庞上的美丽脸容，竟令他有些莫名的畏缩感觉。
沉默持续了许久——至少在亚当感觉中是很久很久，然后波赛冬开口了。平平静静地：“雪叶岩阁下目前行踪不明。三天前梅亚静殿下的宴会上，卡特王子向阁下挑战。决斗中梅菲斯特先生突然出现，打晕卡特王子，带走阁下，之后再没有龙见过阁下。”
亚当瞪大了眼睛。
波赛冬看他一眼，继续说道：“我写信给梅亚静殿下和凯阁下，也问过当时留在阁下身边的两位骑士，从时间上看，应是酒场这边动上手不久。阁下感应到我那边出事，派遣弗雅阁下带龙去支援。弗雅阁下刚才带着龙离开，卡特王子就提出挑战。双方只交手了四、五招，梅菲斯特先生就出现了。”
亚当眼睛瞪得更大，嘴巴也张开来，只是发不出声音。波赛冬也不再说话，就那么坐着与他对看。
这样说来，汨螺并没有缠住梅菲斯特！酒场出事后没多久他就回到彩虹郡——为什么先到彩虹郡，而不是直接去酒场？还有，梅菲斯特把冰川龙怎么样了？波赛冬用的是“带走”这个词，可是，放在整个故事里，明明就是“劫掳”的意思。冰川龙什么时候得罪了大天使吗？
亚当双手抱住头，努力集中精神，想要联系大天使。灵念方动，头脑就是一阵晕眩，这才想起自己灵力大损尚未恢复。忽然省觉，抬头问波赛冬：“你有没有问过梅菲斯特？他怎么说？”
“梅菲斯特先生说阁下过几天就会回来。”
亚当松一口气。梅菲斯特既这么说，应该是没把冰川龙怎么样。可是，他到底为什么不先去酒场，而要劫走冰川龙呢？亚当但觉本就发木的脑袋至少增大了三倍，完全想不出任何头绪。
※※※
迈过连接木叶苑和清雪院的小门，波赛冬一眼看见守候在那里的瓴蛾，就忍不住苦笑：“今天他来多久了？”
青舆图候君在彩虹郡似乎并无产业，这次过来临时租了两条街外的某处宅院下榻。不过，自从知道雪叶岩阁下的事之后，那位君上就几乎要把行李都搬过清雪院——每日一起床就过来报道，不赖到午夜时分绝不肯走，中饭、下午茶、晚餐、宵夜统统在这边用——还好这位君上不是喜欢早起的主儿，否则早点也要供应哩。
波赛冬先回自己房间，梳洗更衣、略略调整一下心情，出去见青舆图候。
以青舆图候的身份，即使雪叶岩在也不敢十分怠慢，弗雅、涵匀等侍卫更不用说，波赛冬也只得略加应酬，搞得他三天来颇是繁忙，清雪院木叶苑两边儿跑——当然，真要较真起来，小龙的年纪摆在那儿，躲在内室不出去也是可以的。不过，考虑到这位君上在王上和芷源公爵面前的份量，以及传言中自家监护者和基南殿下的关系，波赛冬宁可现在辛苦委屈一点，也不想日后后悔。更何况经过酒场那次……
波赛冬忽然惊觉，用力把手腕从对方掌间挣脱，退开两步，说：“君上坐下说话。”
真难想象夏维雅贵族中也有如此惫懒龙物。日日过来胡混也还罢了，稍一疏神便来拉手挨肩地占便宜……之前阁下在时都还一本正经，至多做个眼色便罢。即使在酒场那两日，也没有这么过份的……显然是那天的事令他食髓知味了。
想起那件事波赛冬就忍不住要叹气。亚当梅菲斯特这一对主从，真真是让龙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位亚当先生，那天在忘忧酒场，还真多亏了他。尤其敌方后来的十五个龙赶到之后，亚当独力挡着三大雷诺高手，把自己护得周周全全，一点儿油皮儿都没擦破，小龙是十二分地感激和钦佩。虽然不知道两个邪教徒在岩洞里做了什么，弄出那么诡异的事来，既然亚当那么紧张，波赛冬也相信一定是很严重危险的情况。亚当骤然将他抛掷出去的行为，大概也是迫不得已——
可是，哪里不好偏偏往那位君上怀里扔？那位君上也是荒唐，就算在那样混乱危机的时刻，都不忘占便宜。巧不巧的阁下又在此时玩儿失踪，让他少了顾忌，糨糊般巴上就不肯放。
还有梅菲斯特那个“翼龙”……这疑团简直填满了小龙的思想，三天来时时萦系在心，想不想都不行。
波赛冬也相信梅菲斯特不会真把雪叶岩怎么样——至多，他想多添几个小翼龙？只要想到梅菲斯特说雪叶岩“过几天就会回来”时微微躲闪的眼神，这看似可笑的想法就总禁止不住地在小龙脑海里冒出来。有书上说大陆北方很多翼龙部族以这种方式传承，一直不知道亚当他们的“伊甸”到底是哪里，会在北方吗？何况，那种事用不到那么急吧。
不管怎么说，在那种众目睽睽的场合、从决斗场上把阁下带走，委实太过胡闹了。搞得全彩虹郡沸沸扬扬、从贵族到瓴蛾全都知道了，到现在估计夏维雅国内也传遍了。日后若证明了果真是那种原因，阁下又没有青舆图候君那么厚的脸皮，怎么受得了！
虽然是对小龙来说消失了也不会去怀念的监护者，毕竟对自己还算温和宽容，又是强大美丽，波赛冬发现自己并不能完全不在乎雪叶岩阁下的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