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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云阶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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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云阶月地

日上中天时候,队伍停下来打尖。车夫解开驾车的独角,骑士们也跳下地来,放松各自座骑的鞍辔。一行龙数十匹独角,就由车夫们牵去十数米外的大河边饮水喂食,骑士们分做数组,警戒的警戒,准备茶点的准备茶点,预备侍候自家主君休息。

三辆华车移往道左,在官道与河滩之间的空地上停稳。青舆图候自他那只看外表就是最华丽最舒适的长途厢车中跳下,满面堆欢地跑向后面另一辆车门紧闭、重帘深垂的车子。一如既往地,毛色雪白、神俊非凡的银星适时截着美丽君上的前进路线,容色清冷的雪叶岩阁下从容落鞍。

“君上路途辛苦。”淡淡的语气一听就是客套,不带丝毫的问候意味。

青舆图候无奈收止脚步,陪着客气的笑,应:“呵呵,是啊!氲泽公毕竟修为深厚,骑独角赶路,一大早到现在都没事龙般。我坐车子都坐得腿麻,要下来活动活动。”

“唔。”棕发龙随手将缰绳甩给赶过来的侍卫,漫不经意地应,斜过一道没有温度的眼波:“君上过奖了。我也在鞍上颠得腰酸。君上要不要一起去水边散散步啊?”

“呃,哈!当然当然!氲泽公请!”青舆图候呵呵笑,转过身子跟在雪叶岩身侧往河滩上走,抽空将不甘的眼光投往不远处的厢车,却不见那印有王室徽记窗帘有丝毫波动。

弗雅转手把银星的缰绳交给另一个骑士,快走两步跟上自家的主君。和另一边赶过来的青舆图候的侍卫俞骊四目相接,各自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次雪叶岩奉旨出使,与前次要上战场不同,没有什么明显的危险可言,当然不能再把波赛冬那小龙单独丢在家里,让某些无良贵族乘虚而入占了便宜去。带着小龙上路,一般龙是使不出什么手段了,王眷正隆、又脸皮超厚青舆图候君,却是不在此列。

这位君上声称赫海领地有事需要他回去处理,缠上来要求同行。每次停下打尖休息,他都千方百计往小龙波赛冬所乘的厢车旁边凑。

要知这一路波赛冬坐在车里,车门车窗都关得严丝合缝,就算天气还不热,也十分气闷。若不是王族的身份和礼仪所限,小龙才不可能这么乖。停车休息时若还不让他下车活动透透气,雪叶岩就太不讲道理,波赛冬也会心有怨言。为此每到停车,雪叶岩都要出面阻挡青舆图候,邀他“喝茶”、“散步”,才得避免小龙被骚扰的命运。

象今天这种情境对话,两天下来,弗雅俞骊都看得惯了。俞骊怎么想弗雅是不知道,他自己却不免觉得,雪叶岩阁下和青舆图候并肩散步、又或对坐品茶的景象,实在是非常赏心悦目。而且,很明显的,那位君上对波赛冬少君的狼子野心不能得逞,固然失望,缠住雪叶岩阁下,却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在俞骊看来,自家厚颜兼好色的主君,无疑正落入两难之境。比如说现在,他君上与雪叶岩阁下并肩漫步,眼光时不时黏上雪叶岩阁下轮廓分明的侧脸,一脸贪馋却又不得不极力掩藏的痛苦。有机会与这冰山美龙套近乎固然难得,可惜近期的各种情报都表明,雪叶岩实在不可得罪,那些好色的想法,放在肚里也就罢了,真要表现出来,即使是他君上也未必担得起后果——而以雪叶岩监护者的身份,再怎么“捣乱”不让别龙接近波赛冬,也是名正言顺。

走下官道边的斜坡,感觉着脚下松松软软的河滩,雪叶岩停下脚步,目光掠过水流平缓、河面宽阔的郁泽河,落在对岸不知名的远处,无言地静默。

青舆图候回头看一眼停在道旁的大队,隐隐看见蓝色长发、身材纤巧的小龙从车中下来,在数个雪叶岩家臣侍卫的环护下在车旁空地上闲走——每次都是这样!那心机狡诈的小龙,在监护者面前乖得不得了,每次都等自己被雪叶岩远远拖开才下车。青舆图候暗暗咬牙,他才不信那偷偷收下他郦石佩的小龙,真是乖顺守礼、规行步矩的好孩子!

身边,雪叶岩深深地吸气,又再呼出。青舆图候收拾心情,转目直视着雪叶岩。

这次“出使”,从雪叶岩的角度来讲,风险是很大的。彩虹七殿之事没有任何确据,也不能摆在明面上说,一切公开的诏旨公文,都只说是针对邻邦的友好访问。若是哪日夏维雅王反口不认,雪叶岩绝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虽然青舆图候亲笔写了一封解释信柬让霭京带给他,雪叶岩会那么爽快地交出特战军的权力、动身离开王都,也还是令龙惊讶——夏维雅王的旨意,全然抗旨不遵虽然不行,但以雪叶岩的身份和掌控特战军那么多年,讲讲价钱、谈谈条件却完全可以。无论夏维雅王还是青舆图候,原本都准备好雪叶岩会有条件提出来的。

要知这号称“石心翠剑”的美龙,可是五十几岁就敢私逃出宫,入千剑池、得神剑,还请王赏剑、要胁独立搬出王宫的主儿呢。无论是王还是青舆图候,都不信做出过那种事的龙,经过短短三百年不到的时间、完全成长实力攀上巅峰的今天,会忽然胆小起来,对明显于己不利的旨意都会毫不反抗地接下。

因此,雪叶岩二话不说地领下旨意,收拾动身,王和青舆图候都不免猜疑起来。青舆图候找籍口同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弄清楚雪叶岩这样反常地“听话”,所谓何来,对小龙波赛冬的垂涎,虽不是全然做戏,可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夸张。

上路两天,夜宿驿馆不算,中间打尖歇脚四、五次,每次青舆图候做出欲图纠缠小龙的架势,雪叶岩虽不出所料、理所当然地出头“捣乱”,“缠”着他品茶散步,却都是哼哈闲话些天好天坏,路途辛苦的废话,对这次的奉旨出使、王上对彩虹郡一事的看法、让雅伦申邑琛取代自己掌领特战军权力的用意等事,根本没问半个字。

青舆图候暗叹冰山果然是冰山,不是一般沉得住气的同时,自己反而憋得难受。可要主动与他解释说明,又不免有些输气伏低的意思。青舆图候虽不是申邑琛那样自高自大、不分轻重死搭架子的龙,可也不愿轻易退让,让雪叶岩波赛冬这样的美龙看低了。故此决定和他耗上,直拖到不能再拖——也就是说,到抵达赫海,自己再没有正大的理由跟着同行下去的时候。到那时,王上交待要告诉雪叶岩的话,终归还是要跟他说的。

现在,这冰山美龙终于耐不下去,耗输给他了吗?

雪叶岩深呼吸之后,转过头来,一付下定决心模样,琥珀色的眼瞳正正地迎着青舆图候的眼睛,直盯入去,沉声正色,问:“你是真的缠定我家波赛冬了!”

青舆图候差些一头栽倒。

这话虽说问得突兀,却也不是真有多么粗鲁无礼。以青舆图候的经验风流,尽有千百种应对手段。只是偏巧他君上难得地正自满脑子“正事”,突然听见这样一句,真是万丈高楼失脚般难受,没有形象全失地张开嘴合不拢去已是他的能耐,哪里还答得出话。

雪叶岩眼中疑惑之色一现即逝,冷冷接续下去道:“这些年来,你君上再是姿意胡为,也都不曾有过私入别家内院的行径。自从萌祭那天你出现在我府里,我就知道了!”

有这两句话的功夫,青舆图候镇定下来,闻言眨了眨眼皮,虽是双颊发热,仍沉着气不出声。事情才过去不久,他当然不会忘了。当日雪叶岩表露出的怒意杀机,青舆图候更是记忆犹新。若不是那时波赛冬练功出问题,情势危急,还不知雪叶岩会怎么对他。虽然最终是混过去了,这时再听雪叶岩提起,青舆图候也无从抵赖。那事本就是自己理亏,为自己辩驳解脱的话,也是无从说起。

弗雅和俞骊原本照规矩跟在各自主君身后三米远近,保持随时待命的状态。但在听到雪叶岩开口说起波赛冬那一刻,两个合格尽职的侍卫骑士,便本能地举步后退,退出七、八米远,听不到主君们对话的地方。做侍卫的,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可是很有讲究的。就算他们怎么得主君信任也罢,当着外龙,功夫还是要做的。

紧傍着水边,两个衣饰高贵、容颜俊美的龙并肩站立,各自偏头面对对方,中间隔着米许的空间,默然相视——可惜实际气氛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青舆图候镇定心神,摆出自己最坦诚恳切的笑脸,迎着雪叶岩冷静的眼神,回答道:“这个么,阁下既然亲自垂询,本君也只好承认了……呵呵,波赛冬先生那样的小龙,可不是本君这样的龙所能抗拒的呢。”

雪叶岩冷哼一声,面沉似水。

“不错,没有一剑杀过来!”青舆图候微微提起的心略略放回肚里,稍微退开半步,深深地鞠躬,又道:“上次的事确然是我的不是。本君于此道歉。待阁下出使归来,回到雅达克,本君再找个日子,登门请罪。不过,波赛冬先生面前,还要请阁下多多美言哟!”

雪叶岩又哼一声,身上寒意更甚。

青舆图候满面陪笑,暗暗小心戒奋。要监护者帮忙追求其小龙的事,并不是完全不存在。只是若不是身份财富、武功修为都绝对压过对方,很少有龙会向别龙提这种危险的要求。虽说也有热衷功利的龙,会利用自己漂亮小龙,谋取自身利益,但有自尊心的正直龙是绝不会那么做的。雪叶岩也不象是那种龙。青舆图候这样说,只是一种试探。

雪叶岩这次离开雅达克,表面实力削弱极大。不能揭开的暗牌则有相当一部分取决于他青舆图候在王身边影响力。雪叶岩若是另有王牌,这时就该发作了,否则的话……波赛冬那小美龙,真是想想就要流口水,就算乘龙之危,也顾不得了!

沉默持续着。

雪叶岩脸上没有怒意,身上流露的寒凛气息也没有再加重,但是那微微眯起的漂亮眼睛,配上天生温润柔和的棕眸,却给青舆图候以平生仅见的危险感觉。青舆图候稍稍放下的心又再提起,而且越提越高,那什么“乘龙之危”的念头早抛去九宵云外,全副心神放在面前的雪叶岩身上。

便在这一触既发之际,雪叶岩眉梢轻动,目光自青舆图候身上移向天际。青舆图候压力一松,随即也发现了雪叶岩自盛怒中分心的原因。远方天际,一个小小的黑点儿正向这边急速接近。青舆图候这等高手,一有所觉,感应能量发散出去,很快就判断出那是一个瓴蛾。衣裳服色一时看不清,凭那速度却可知道,必是官家经过专门训练、用来传递紧急军情的瓴蛾信使。

那瓴蛾速度极快。几下呼吸的功夫,就从天边的小黑点儿变成可以辨认的身形。果然是夏维雅特战军的瓴蛾信使。青舆图候的目光立即回到旁边的雪叶岩身上。

雪叶岩这次因“出使”离开王都,并交出部分权力。若雅伦申邑琛手段够高,雪叶岩大半年后回来,要再重掌特战军可能会有点儿困难。但是现在只才过去几天,雪叶岩职衔未变,特战军副统领的帽子戴了快三百年,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不算了的。只要不是北疆出了大变故,这个瓴蛾多半就是冲着他来的。

正如青舆图候所料,空中瓴蛾远远看到他们的队伍旗帜,立即发出通报自己番号所属的能量信号,同时迅速降低高度。旁边弗雅弹指发出能量波,代替主君表明了身份。

那个瓴蛾自半空中一头栽下来般落在河滩上、雪叶岩青舆图候两龙的身前,以手撑地,半蹲半跪在地上大喘粗气。

显然他赶十分急,但不知雅达克出了什么事?雪叶岩卓立未动。看到瓴蛾到来而跑过来的几个护卫,其中一个拿出水囊,上前递给瓴蛾。瓴蛾体力弱小,并不利于赶长路。此刻他们离开雅达克已有两天半的行程。这瓴蛾也不知追了多久,体力明显消耗太多,不稍适休息,只怕是问不出什么来。

瓴蛾接过水囊,向那龙感激地点头致礼。双腿支持不住自己体重般屈身坐倒在弯曲的小腿上,另一手自衣带中摸出一块讯石递上。那骑士接过讯石,转身到雪叶岩身前,双手奉上。

解读讯石需要知道所用的能量频率,以及要有相当的武功修为才能做到。特战军所用的讯石频率雪叶岩自然知道,他的修为读块讯石更是不在话下。但见那块讯石被雪叶岩掂在指尖,石上光芒略闪,又再回复原状。

雪叶岩微微皱起眉头。沉吟半晌,忽然吩咐侍卫道:“去叫波赛冬来。”听到这话的龙,无不大为愕然。

不一时,蓝发小龙跟在一个侍卫身后走下河滩,美丽的眼睛里也满是惊讶困惑。目不旁视地跟雪叶岩行礼,说:“阁下你找我。”

雪叶岩点一点头,又沉默片刻,问:“你的魔法学到了什么程度?那种与远方龙通信的魔法会不会用?”

波赛冬微微一呆,迟疑道:“阁下是说心有灵犀?”

雪叶岩摇头,道:“心有灵犀?就是那个类似传心术的?当然不是那个。我也不许你学那种混帐功夫。呃,我是指那所谓的传送,可以把自己或信件物品直接送到远处的龙那里的。”

波赛冬轻轻摇头,赧然俯首道:“不行的。我的灵力还太浅,勉强使用传送,也只有很短的距离。而且,我也不会计算坐标。”雪叶岩“哦”了一声。小龙看着监护者,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道:“阁下想去哪里,还是要送什么东西给龙呢?亚当先生做的传信器不能用吗?”眼睛瞟向监护者腕上的琥珀装饰扣。

雪叶岩眼中掠过阴影,道:“我又不要找亚当。”

波赛冬听他语气不对,不再出声。目光流转间,忽然与站在雪叶岩旁的青舆图候眼光相接。那位君上冲他温颜微笑,挤了挤眼睛,嘴巴动弹几下,做个鬼脸儿。那眼色神情,明明是在取笑雪叶岩提及亚当时的生气口吻。小龙冷然移开目光,虽然自己心里也觉得这件事上监护者很有点儿闹别扭的意思——那日亚当的不告而别虽然失礼,毕竟后来梅菲斯特有派翼龙来解释道歉,又早知道亚当不是非常讲礼仪的龙,哪里就至于气成这个样子。

※※※

从彩虹郡动身,深入忘忧之地,踏上那条自官道上斜岔入丛林深处的忘忧道的时候,太阳已经越过了天顶。修紧了紧掩着口鼻的半边面具,跟在引路的龙身后,踏上仅容一车通行的山径。

一路走来,每隔数百米,就可看到道旁的岩石树干上白垩所绘的图案。色泽已经很淡了,但那与众不同的形态,仍然让龙忍不住将目光在其上驻留。据说,这条路是梅菲斯特一个龙独力开出来的。那些形状奇特的花也是他画来给初到忘忧酒场的约尔做路标的。每想到这一点,修就不禁为翼龙的莫测实力和美术修养而惊叹。

忘忧酒场初建,伊甸园新开张那阵,按照地缘关系,分别在卢茵塔和彩虹郡登记。彩虹郡地位特殊,本身既无出产,所需也自有各国供应,没有经济压力。对郡中的商户,几乎就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管理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比较而言,卢茵塔的税额就很高,尤其是香醉忘忧这类价位颇高的奢侈品。

卢茵塔国土面积有限,其中忘忧之地的不可耕种地带又占去大半,也没有什么特产。整个公国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是靠过往商旅所缴的税金,以及夏维雅、希斯佳两大国的贸易中转利润。因此卢茵塔商业管理和税收制度十分完备,管理也极严。在卢茵塔,逃税是仅次于叛国的重罪。

不过,卢茵塔商家每年缴税的额度并不是固定的。为了鼓励本土经济,减少对邻国的依赖性,卢茵塔对本国国民有很多优惠。就是外国龙在卢茵塔开办的生意,如果购买本地原料,又或本地佣工超过一定比例,都可以得到减税。产品若是售往他国,优惠更多。每年一、二月份,卢茵塔的商务官员都会对国内登记的商家进行审核,以确定其在今后一年中应不应当减税,是否可以享受某些优惠政策。这种一年一次的活动,叫做“稽核”。

香醉忘忧问世是在夏天,当年的稽核早过。通常这种年中开业的商家,卢茵塔会据其经营内容的不同,定一个暂时的税率——通常会比较高——征税。到次年稽核时,多退少补。事实上少交了税金固然要加上迟滞费一文不少地补交,多缴了的虽也会退出来,却是没有利息可拿。

于是约尔出主意叫波赛冬去和梅亚静谈,把临时税率尽量压低。一来生意刚开张时资金本就紧张,亚当手头又没钱,全要他和小龙拿出来,税金自是越少越好。转过年稽核,需要补交时,酒场已经开始赚钱,就会比较轻松。而且,约尔自己在伊甸园所占分额最小,真要补交税金时,分摊到身上也没多少,大头儿自有亚当和波赛冬那两份里拿出来……

修正式转到伊甸园工作之前,原本为约尔工作,对这位旧东家的心思自是一清二楚。但那也不是十分无良背德的行为,亚当和波赛冬那两位东主虽然稍微吃亏一点,也比头半年就要交高税来得划算。他们自己不很懂做生意,想不到看不出,修也没有义务去提醒他们。何况小龙波赛冬身份高贵,就算要做生意赚钱,也必不如真正商人般锱铢必较;亚当虽自称是平民,那不知钱财为何物的气派却比身为王族的小龙还甚,跟他说了,他大概也会不以为然。修又何必平白得罪约尔去讨这没趣!

不过,修也不会对不起亚当支付的那份高薪。自从正式转到伊甸园工作,亚当带小龙去夏维雅前又委他以财务主管之职,他便与彩虹郡伊甸园的掌柜安迪,以及忘忧酒场的总管琼商量,逐次将整个酒场的技师保安都换用卢茵塔龙,仓库那边也优先雇用卢茵塔籍的分装工,到现在整个伊甸园和酒场,除了修自己、安迪和酒场的总酿酒师,其他都是卢茵塔龙。

香醉忘忧售价高昂,只有贵族才消费得起,卢茵塔一个小公国,需求量本就有限。酒场出产的香醉忘忧,八成以上都是销往夏维雅、希斯佳等国。修相信,这样一来,今年的稽核完全可以拿到比较低的税率,虽然还是要补交一大笔税金,却已在预算之内。再分摊到波赛冬约尔身上一部分,以目前店里的资金状况,就不会影响到正常经营。

想至此,修的视线转向其他同行者,心中暗叹美龙的魅力之强大。

香醉忘忧这种档次的好酒,无论在哪一国,都是高税产品。卢茵塔就更不必说,至少得是交易额的五成,暂时税更是只会高不会低。年前修刚一接手伊甸园的帐目,发现伊甸园缴交卢茵塔的税额只是售价的二成五,真是吓了好大一跳。后来听说是小龙波赛冬出面,直接跟梅亚静谈下来的,就不免好一阵嗟叹。

现在可倒好,这次稽核定税,居然又是大公殿下亲自前往——卢茵塔再是小国,一国之主的大公殿下,也犯不到亲自过问这等事吧?却听一路行来,大公殿下难得说了两句话,全是关于据说独力开出这条忘忧道的某翼龙的。这不得不令修暗暗遗憾,该翼龙目前不在酒场,否则的话,说不定稽核下来,又是二成多的税额。

越过那绘着奇怪花卉的巨岩,一行龙踏入小小的谷地。修拉下脸上的面具,宣布说道:“好了,先生们,可以摘下面具了。酒场经过特别的清理,毒虫毒物都不会进来,瘴气也很淡薄,不足以形成危险。在山谷的范围之内,诸位尽可以放心活动。”

同行的卢茵塔税官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大公殿下已第一个松开绑在脸上的半边防毒面具。修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不自禁地盯着那露出来的纤秀嘴唇,连忙将之拉开去,就看见负责酒场的琼和总酿酒师一齐赶过来。

卢茵塔籍的琼首先很恭敬地向大公殿下行礼,打发带路的那个龙下去休息,然后招呼贵宾和稽核员们参观酒场。

不大的山谷显得十分冷清,除了琼和来时为他们引路的龙外,只还有三、四个龙在。琼解释说,由于目前非是忘忧果的收获季节,整个酒场处于半停工状态,工作几乎等于完全停摆,除了一、二个酿酒师在以各种高价购得的温室果品进行改进香醉忘忧、开发新酒品的尝试之外,酒场的多数员工都拿了底薪回家去了。这也是受季节影响的各行业的通常作法,众卢茵塔龙都能理解。

一行龙多少有点儿漫无目标地在山谷中随处走了一阵,梅亚静的侍卫阿度,瞥见随行两个稽核员欲言又止的表情,凑上大公的耳朵,轻声提醒此行目的。梅亚静看了侍卫一眼,抬了抬手,跟身边的龙说:“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

虽然这样说了忘忧酒场的龙也不能真把大公殿下独自撇下。琼和修交换一个眼色,邀请请两个稽核员去辟做办公室的岩洞,以便审核帐本、进出货记录、雇员合同等等文书资料。修则恭恭敬敬地陪在大公殿下身边。阿度自然不会离开主君,照样亦步亦趋地跟着。

梅亚静慢慢踱到溪边矗立的岩石旁,抬手轻抚岩上涂抹的白色颜料,对象不明地淡淡询问:“这是什么花?我从来没有见过。”阿度默不作声。他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却认出这岩石这小溪,与大公殿下密密深藏的那幅黄晶桌屏中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了倚在岩旁的翼龙。

回答的是修。他言语简洁地道:“这花名叫百合,据说是亚当先生家乡的花。”

梅亚静掠了他一眼,略有意外:“不是他的族徽吗?画得到处都是。”

修老老实实地摇头,道:“应该不是。亚当先生画这个几乎成了习惯,我多次看到他在地上乱画,三两笔就画出一朵,然后又随脚涂掉。”贵族对本家本族的徽章十分看重,绝不会有所轻慢。修虽是平民,也是明白的。

梅亚静看着那画的百合出了会神,忽又问道:“他不在彩虹郡时,是不是住在这里?”

听见这话的两个龙,当然都知道这个“他”和前一句的那个“他”不是一回事。想到税额每低一个百分点,都意味着大把的黑晶,修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翼龙。向山谷对面的岩洞示意,修道:“梅菲斯特先生在酒场时,就住在陈酿区前部的岩室。”

梅亚静眼睛里闪现奇异的亮光。阿度在旁边叫了声“殿下”。梅亚静“哦”地一声,斜了侍卫一眼。

以被称为“殿下”的身份来说,是比较、非常、绝对不应该跑到别龙的居室去参观的。既使被邀请也要予以拒绝才符合他的高贵。可是,那个永远古井不波般冷冷淡淡的翼龙住的屋子,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梅亚静觉得好象有一只小手儿在心里挠啊挠,痒痒的好不难过,嘴里不由自主地说:“我知道一般酒都是越陈越好,香醉忘忧也是如此吗?这所谓的陈酿区是……”

修恭敬地低下头,遮住情不自禁弯起来的嘴角——卢茵塔的大公殿下还真是有趣,他不会以为这样一说,别龙就不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么了吧?不过,贵族的礼貌还真是虚伪啊——修心里慨叹着,一本正经地说道:“是的。酿制成的新酒必须装在木桶里,经过数年其至十余年的陈酿才可饮用。陈酿区就是专门开辟出来放置这些新酒、容其慢慢‘成熟’的酒窖。如果殿下感兴趣的话,我带你去看。请这边走。”

梅亚静高高兴兴地跟着举步。阿度翻一翻眼睛,无可奈何地随在后边。虽然看不清面前这龙的表情,也猜得到对方心里卢茵塔大公的形象定然在大幅下滑。不过,这个时候过多的劝谏并无助于挽回卢茵塔的尊严,而那怪异得听任主君将影像赠送和出卖的美丽翼龙,私底下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确是极富研究性的课题,尤其是在自家大公已经明显沉迷得无以自拔的目前……

修与守在洞口的龙打个招呼,跟他拿了一只火把举在手里,带着梅亚静阿度走入阴暗深邃的岩穴,口里解释说道:“所有酿制好的新酒,都会运到这里进行陈酿。平时这里有六个龙分三班看守。梅菲斯特先生在时,我们就可以轻松得多。”

岩洞极深,看似天然形成。洞口大约是后来拓宽的,至少四米以上的宽度,可容两龙舒适地并肩行走,却在深入十余米后收窄至只容一只忘忧酒场特制的大号木桶进出的程度。岩洞右侧八只巨大的木桶一字排开,占去小半的空间。左侧没有任何装饰的光裸岩壁上,另有个一龙多高的洞口,安着粗糙的原木门扇。

卢茵塔大公主从两龙四道目光,完全不受控制地投在木门上——那就是翼龙在忘忧酒场的居室吗?

门只是虚掩的。修清楚这一点,只因他第一次到酒场来时,也曾忍不住好奇偷溜去窥看。当时还庆幸洞口的守卫轻易就被他巡视酒窖的借口骗过,后来才知道整个酒场的龙都在同样心情的驱使下做过同样的事,轮到他时那早成为酒场中公开的秘密。而那诱龙遐思的美龙寝居,实际也不过是山壁间凿出的简陋洞室,除了凿成石床的大块岩石外空无一物,石床之上更连一丝一缕的布片儿都没有。无论他有着何等美丽的容颜,住在那里的翼龙绝对是世间最严苛的苦修士。

修假装不知道两个贵族的目光重点,指点着地上铺的传送皮带,解说起那精巧的装置。皮带装有传动装置,只要踩动外面溪边的踏车,皮带运转起来,就会将上面的酒桶带入酒窖深处。夏天还可以靠外面溪水推动踏车。经过陈酿的香醉忘忧,也会由皮带送出来。

“只需两个龙在内洞将到了年份的酒桶推上皮带,就可以运出来。即使是现在的枯水季节,也只要两个龙在外面踩踏车就可以了。如果完全靠龙力抬运那沉重巨大的酒桶,要把同样数量的酒送进搬出这个大酒窖,也至少要二十个健壮的龙才行。”

“真是精巧的设计!我们可否再进去看看?”阿度俯身细看皮带下方的传动机件,赞叹说道。瞟一眼仍然心有旁骛的主君,略略加重语气,多加一句:“谷外的阵法也极尽精妙,但不知是否就是传说中的迷踪大阵呢?”

机关巧器、奇门阵法,是为图灵双绝。各国间素有传言,说图灵帝国的基业,至少有一半是建立在这两样上的。这等关乎国力的东西,民间固然也有流传,真正精华部分当然还是牢牢控制在帝室以及与帝室关系密切的大家族手中。忘忧酒场的这些设施,以及谷外的阵势排演,差不多已经可以证明,亚当所属的家族,九成以上与图灵有关。大公殿下还全心惦着人家的翼龙侍卫,实在是让作臣下的操心呀!

修看了阿度一眼,微笑答道:“这些都是梅菲斯特先生亲自设计,我是不懂的。这酒窖中有着酒场八成以上的存货,是酒场重中之重的命脉所系,本是绝对谢绝参观的。因是大公殿下和侍卫阁下,我才……现在亚当先生、梅菲斯特先生两位都不在,我……”

阿度心中只道他有心回避涉及亚当背景来历之事。回心想想,图灵那样的强大帝国,真要对付卢茵塔,也不必这样转弯抹角。至少目前来看,亚当的伊甸园冒起对卢茵塔只有经济上的好处,并无任何威胁,倒不必太过追根寻底。回去后再提醒殿下就好了。当下客气地欠身,道歉说:“那是我冒昧了。”

修稍微有些失望。他本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龙。可是眼前这岩洞实在是太神秘了,修其实很想找机会进去看看。他对卢茵塔龙的解说,小心地避开了一个细节。他说只要两个龙在内将酒桶推上皮带就可将陈酿过的酒运出来,原本是不错的。可他并没有说出,除了梅菲斯特,便是亚当也没有进过这酒窖的内洞。而即使梅菲斯特不在的时候,只要踩动外面溪边的踏板,让皮带转起来,经过适当陈酿的香醉忘忧就会从内洞送出来——没有龙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机关设计,能在没有任何龙的情况下,选出合适的酒桶,推上皮带。

这已成为忘忧酒场诸龙心中共同的疑问。初时修以为内洞有着另外的出口,里面住着从不在酒场露面的、亚当的秘密家臣之类神秘龙物。后来再三详察,怎么看怎么不象。亚当梅菲斯特去夏维雅后,留他负责伊甸园,渐渐和负责酒场的琼熟悉起来,才慢慢知道内洞中是没有龙的。还知道梅菲斯特唯一郑重申明的命令,就是不许龙进入酒窖内洞,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修还隐隐听说,酒场建立之初,也曾有一个好奇心强烈的酿酒技师,不顾禁令偷入内洞,结果死在洞口的禁制之下。琼明显不愿意谈及那件事。修有一次提起,才说了半句话,就被岔开话头儿。当时琼眼瞳深处飞掠而过的惊恐,令修明白最好不要追问。

修本来想,卢茵塔大公身份特殊,若他当真的对内洞有兴趣,坚持要进去参观,他当然“无法阻止”。至于那据说很厉害的禁制,自有大公殿下的侍卫操心。谁知他才略一推托,那位侍卫官阁下就打起了退堂鼓。至于梅亚静,好象还是对那扇木门更感兴趣一些,真是……

暂时将对禁地的好奇压下,修保持微笑,态度恭敬地道:“梅亚静殿下是否觉得累了?山间粗陋实在怠慢了殿下。呃,”故意一顿,才道,“那边就是梅菲斯特先生在酒场时的居处,想必还可以坐得。他虽不在,知道是殿下,想是绝对不会介意的。殿下要不要过去稍坐?我给两位拿点酒来,喝两口解解乏也好。”

两个卢茵塔龙同是一怔。阿度还不及反应,梅亚静秀眉轻扬,似意外似欣喜的神情一闪而过,上下打量起这自彩虹郡一路陪同他们前来的平凡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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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注:清黄景仁《感旧》诗:唤起窗前尚宿醒,啼啼催去又声声。丹青旧誓相如札,禅褟经时杜牡情。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遍地行。(黄景仁字仲则,清乾嘉年诗人。)〗

第一章 不肖贤愚 目录 第三章 穷乡僻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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