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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与子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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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与子同行

波赛冬一夜没睡好。

前一天晚上,雪叶岩并没有在外耽搁很久。波赛冬躺在床上东想西想,还没有想出什么头绪,就听见外间的房门声响。小龙当时吓了一跳,赶紧闭上眼睛装睡,怕监护者进来发现他还没睡,查问起胡乱练功夫的事。就算雪叶岩不发脾气,反而有什么温柔举动,小龙也颇觉无福消受。

结果他是白担心了。雪叶岩不仅没有来审问或者搔扰他,甚至根本连内房都没有进。回来后就安静地呆在外间,也不知是打坐调息,还是就在地席上睡了。波赛冬也不敢从床上起来去查看。

监护者出乎预料的平淡反应,不仅没有令小龙放下心事,反而令他更睡不着了。而且,知道雪叶岩就在一帷之隔的外间,声息可闻,虽然睡不着,波赛冬也不敢随意转侧,生怕“惊扰”了监护者阁下,精神上更是紧张疲累。

也不知熬过多久时刻,波赛冬终于昏昏睡去。感觉上也就刚刚睡着,就又被外间的脚步声谈话声惊醒,却是仆役们伏侍雪叶岩梳洗更衣,预备进宫。

波赛冬伏在枕上好一会儿,才记起夏维雅朝中每月一次的殿会,向例于月初三日举行。萌祭是二月初二,萌祭的次日正是初三,惯例是殿会的日子。

纵使不是在同一张床,终究也算是睡在一处,监护者阁下都起来了,波赛冬也不敢继续赖床。虽然觉得一个头昏昏沉沉,眼皮沉涩、四肢酸麻,也还是勉力爬将起来,披上袍服,出到外间向雪叶岩行礼问安。

雪叶岩面无表情地点首以应。一个仆役头领模样的瓴蛾发出信号,便有东隅园的那几个瓴蛾——瓴泠亦在其中——捧了热水毛巾上来。波赛冬用热得发烫的毛巾在脸上蒸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整个龙渐渐活过来。

后来瓴泠过来帮他梳头。

长及小腿的蓝发,好看是好看,每天梳理起来,不大不小的也可算是件“工作”。现在的波赛冬,虽已不是刚变身时的没有经验,根本连自己的头发都不能独自搞定,却也还是愿意多双手来帮忙。侍候他的几个瓴蛾中,又要数瓴泠梳起头来最是灵巧,渐渐一来二去,每天帮小龙梳头便成了瓴泠的固定职责。

其时雪叶岩已经穿戴整齐,一个侍卫骑士为他做最后的整理——把衣带在腰后部分的皱褶压平。波赛冬很怀疑根本是那个龙没有找事,籍此接近雪叶岩阁下。雪叶岩的左手有意无意地把玩着诘绿的剑绦,看着瓴泠给小龙梳头。

那眼神,隐隐地有些怪异。

※※※

前一夜是节日狂欢之夜,亚当到雪叶岩府里,就已过了子时。解决了出状况的小龙后,到亦悦园又和梅菲斯特聊了好久千剑池的事,真正上床睡觉时天边都已开始泛白。这样算来,亚当在巳时刚过就爬起床来,实在已算得是精力旺盛了。

亚当起来时,梅菲斯特和霭京的房门都还闭着,亚当也不觉得什么。天使虽然不必睡觉,偶尔没事时发发呆(冥想)也是平常。而且,雪叶岩府里的仆役训练有素,亚当起床,从房间里出来,站在廊上还没有呼上几口气,便有瓴蛾捧着面盆面巾等物赶过来伺候,根本不让亚当有呼唤自己的“护卫”的必要。

亚当在一个瓴蛾捧着的面盆中撩起水来,把脸孔沾湿,从另一个瓴蛾手中接过面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再用潮湿的面巾连头带脸地胡乱一抹,将睡觉弄乱的半长发压平,就算是梳洗过了。把面巾抛回瓴蛾怀里,亚当大大地伸一个懒腰。

“呃?瓴泠?”亚当目光落在接下面巾的瓴蛾脸上,就是一呆,露出些许疑惑。这个瓴蛾不是跟着波赛冬那小龙的吗?怎么又跑来这里?昨天晚上还是另一个瓴蛾的。

瓴泠脸上露出欢喜之色。普通龙很少会费心去记身边瓴蛾的脸孔,瓴泠却知道这位亚当先生是不同的。果然,亚当先生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亚当抓一抓头,随口问:“你不是在波赛冬的东隅园吗?怎么跑来这里?”

瓴泠打手势道:“少君叫我来伏侍亚当先生。”

亚当张大眼睛:“波赛冬已经起来了?这么早啊!我还以为他会多睡一会儿的。昨天的事,他没有受伤吧?”

瓴蛾眼里浮现一丝异色,摇头做出否定回答:少君应该没事。他交待我过来伏侍亚当先生,还要我交这个给先生。

瓴蛾手中多出一张拆叠蜡封的信笺。

亚当接过信笺,稍微有些困惑。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写信?龙的行为还真是复杂呢。他拆开信笺,读过之后,心中的困惑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浓厚——交出信笺之后,瓴泠就与另一个捧着脸盆的瓴蛾一起端着东西退下了。

亚当把手中的纸笺反复看过三遍,抓着头发想了足足有两三分钟,最终还是扬声呼唤道:“梅菲斯特,你来看……这个小龙到底在搞什么呀!”

梅菲斯特从房里出来,接过亚当手里的信,一眼扫过,目芒微闪:“这上面不是写得很明白了?波赛冬想把瓴泠送给你。”

“可是,他怎么可以就这么决定要瓴泠跟着我?还有,为什么要我去和冰川龙讲呢?”

“毕竟雪叶岩才是家主。波赛冬年幼,自己做主把瓴蛾送人,雪叶岩可能会不高兴。”梅菲斯特说。

亚当流露出些许不满:“那瓴泠要是不愿意呢?”

“瓴泠有说不愿意吗?”梅菲斯特扬起一边眉毛。那这可真是个“有思想”的瓴蛾了。

“没有。但那多半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事。”亚当道,“这封信本来是封着的。”

“把他叫来问问好了。”大天使说,模拟龙呼唤仆役的方式,抬手弹出一道能量波。

亚当没有再出声,微微鼓着脸,神情相当的郁闷。波赛冬这么自做主张地把瓴蛾当礼物送人,再次证明了梅菲斯特所说,龙不把瓴蛾当成同等生命看待的事实,又再勾起亚当对昨天雪叶岩“误杀”瓴蛾事件的记忆。其实他也知道大天使在这种事上是绝对不会弄错的,但是,雪叶岩波赛冬和别的龙总该有些不同才是,怎么也这样……

梅菲斯特看亚当这个样子,也不免担忧。但人是有独立意识的智慧生命,道理已经给他讲过,他自己想不通,纵然是神也没有法子,梅菲斯特就更不用说。

略一思忖,梅菲斯特道:“其实波赛冬把瓴泠送你,大概也是为了他好。昨天小龙和瓴泠一起练功,雪叶岩显然非常不高兴,那神气可是不善得紧。”梅菲斯特是真这么想的。这猜测也应与事实相距不远。这时说出来,也有劝慰亚当的意思。

亚当依然板着脸。他也隐隐猜到波赛冬把瓴泠送他的用意,却还是不高兴。瓴泠明明没有做错事,雪叶岩凭什么生他的气?想也知道和波赛冬一起练功定然不是瓴泠的主意,小龙惹得雪叶岩不高兴了,被打发走的为什么是瓴泠?

龙的莫名其妙的风俗礼节实在够多,亚当以前还只觉得麻烦。在对瓴蛾的做法上,可就完全不能接受了。

能量波动从院子里传来,是瓴泠和另一个分派照料这幢客舍的瓴蛾,感应到梅菲斯特的“召唤”后,一起赶过来。

两个瓴蛾都穿着饰有雪叶岩府徽记的仆役服饰,质料高雅,剪裁合体,十分干净齐整,予人好感。尤其瓴泠,与同伴相比明显年少得多,白净瘦小的脸儿,衬着纤细柔弱的身材,实在很召人怜。亚当看在眼里,脑袋一热,迎上去大声说:“瓴泠,冰……雪叶岩对你那么凶,波赛冬也不要你了,你跟我回伊甸园好不好?”

两个瓴蛾不敢怠慢了主君的贵客,本就是一路小跑而来。突然听到这句话,都是为之一呆。瓴泠更是吓了好大一跳,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多亏本能驱使下自动伸展的翅膀,才再找回平衡。

引诱别家侍役家奴的事,并不是绝对的新闻。但那些被劝诱的,往往都是技有所长的专才——手艺高超的厨师啦、花匠啦,经验丰富管家啦,也有武艺出众的护卫——而且无一例外地都是龙。

瓴蛾限于资质,都只被训练做一些简单琐碎的小事,跑腿儿送信、端茶倒水什么的,几乎不存在多少高下差别。而且,即使是公认训练最为优良的夏维雅王国内务府训练出的瓴蛾(瓴泠就是其中之一),虽说市价不菲,却也一样可以在市场上买到。所以说,劝一个有主的瓴蛾改换门庭是很罕见的事。

再者龙对主从关系相当看重,背主别投的行为通常会被龙诟病。这样的行为,就算是龙,也要偷偷摸摸地做。瓴蛾的胆子小,更是想都不敢想。

故而瓴泠先是被亚当的大喊大叫吓了一跳,到他有限的智力弄明白亚当言语的意思时,更是当即头脑一片空白,呆在当地动弹不得。半伸展开来维持平衡的翅膀,都忘记收好,松垮垮地垂在身后,象是被霹雳震昏了头的蝙蝠。

梅菲斯特暗自翻了个白眼,上前安慰被吓到的瓴蛾道:“亚当讲话没头没尾,你不要误会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要离开雅达克,届时伊甸分园只剩下两个伙计和两个瓴蛾,会比较忙。上次新年时瓴泠你们几个帮忙我们送年礼,做得很好,尤其瓴泠最是聪明能干。亚当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到伊甸园去。如果愿意呢,他就去与雪叶岩阁下商量,要你过来。”

嘴里说着话,大天使肚里琢磨,这应该不算是说谎吧?

要离开雅达克是实,上次新年时瓴泠等几个瓴蛾帮着跑腿儿也完全没误事。去赫伯救莫克的时候,瓴泠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至于说亚当去向雪叶岩要瓴泠过来……波赛冬的短信中已经写明要将瓴泠送与亚当,但必须亚当去向雪叶岩说项,这个……也算吧!

实在是太牵强了。唉唉!墮落喽!想到创神教前风行使近期脑海中最经常出现的念头,大天使唇边微微泛起笑意,在喉咙里无声地呢喃。

经大天使温言抚慰,更重要的还是这美丽“翼龙”近在咫尺,瓴泠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强大的、平和温暖的能量场,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仍旧不知该如何反应。

瓴泠活了几十年,被问到“喜不喜欢”、“愿不愿意”这等问题,还是第一次,那感觉实在陌生得紧,一时半刻哪知道要如何回答。

瓴泠对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本来没有任何意见。雪叶岩阁下一向很冷淡,不怎么理他们,是个省事的主君。波赛冬少君给他起了名字,还曾抓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身体——那感觉着实美妙——不过,昨天雪叶岩阁下发起脾气来实在很可怕。还有,昨晚被莫名的狂暴能量从少君身边卷开,撞破屋顶飞出去,眼看就要落到地上摔死的时候,面前这美貌翼龙以温厚的羽翼将他拥住时那安全舒适到极致的感觉,也真是不错。

那么,美丽的少君和同样美丽却脾气不好的雪叶岩阁下,以及美丽的翼龙和不太美丽却脾气很好的亚当先生——雪叶岩府和伊甸园——要怎样选择呢?

瓴蛾并不懂在神情态度上做假。看着瓴泠细瘦的小脸皱缩成一团,梅菲斯特知道他不可能很快做出反应,淡淡一笑,向另一个瓴蛾道:“你下去吧。我们留瓴泠在这谈天不碍事吧。”

那瓴蛾自然不会也不敢去管贵宾们的行动,当下默默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

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传进房间时,青舆图候其实已经醒了有一段时间,只是不肯睁眼起床。

在别龙家做客就是这点好。一般来说,本着尊重宾客的原则,只要客龙不先招呼,主家的仆役无论到什么时候,也是不会打扰宾客的。青舆图候本已打好睡到申时,起来直接喝下午茶的主意,谁料雪叶岩府的那些侍卫,竟然随便放龙来搔扰府中的宾客!

当然他这话并没有真的骂出来。熟悉的脚步声和气息,青舆图候便是没睡醒也能认得出。俞骊与他的关系更是众所周知,既是他来,雪叶岩府中诸龙若加以拦阻,不让龙误会雪叶岩把他怎么样了才怪——那种误会若传出去,后果可是颇为难料。

事实亦是如此。俞骊来找青舆图候,雪叶岩府中当值的骑士,问都没多问一声,就将他带去亦悦园,然后才去向弗雅告知。

谁都知道青舆图候君难得早起。他住在府里,不到午时,府中的侍役怎也不敢去打扰他君上。俞骊身为青舆图候的近侍,当不会不知主君这一习性,居然这样“早”就找来,自是有事。俞骊这一来,青舆图候多半就会起床,说不定还会不等阁下自殿会回来,就会告辞,则府中也总得有个有资格讲话的龙在旁,才不失主家的礼貌。

如今波赛冬年幼,雪叶岩不在,这府中诸事就是弗雅、涵匀等高阶侍卫说了算。虽然弗雅前一晚告假不在,并不详知前一天发生的种种,甚至不清楚亦悦园中住了宾客,但是涵匀随了阁下去殿会,当值的侍卫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且不说雪叶岩府的骑士去见弗雅,亦悦园中,美丽的君上顽固地躲在床上,全身缩成一团,把被子裹得紧紧的,不肯放手。昨天一整天那么的辛苦,又丝毫好处没有捞着,多躺一下下总不算是奢求吧?才刚过午时呢。

青舆图候骂过了雪叶岩府中骑士,又开始腹诽自己的翼龙护卫——凌飞那个混蛋,只知道爬在树上偷窥隔壁的美丽翼龙,连有龙来“搔扰”主君也不理。

栖在房外最高的那株紫荆树顶的凌飞,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想着整晚呆在树上,多半受了凉。却只在刚才梅菲斯特出来时看到两眼,还是和个瓴蛾和颜悦色……至少那银发天使不是和亚当睡一间屋,总算是让痴情的翼龙稍觉安慰。至于那个大摇大摆闯进君上房间的家伙,凌飞虽然看见,却也不想多事——反正这又不是俞骊第一次闯进君上的卧房!何况那家伙会找来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事也说不定。

说到揭青舆图候君的被子,俞骊已是专家级别了。换了任何一个其他龙都会觉得无从下手的状况,他也只是微微一笑,随便一伸手,就从床榻上那一堆遮得严严实实的被褥间,揪出君上那睡意惺松的美脸,连带着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膊,让双眼吃到一份美味无比的冰激淋。

“干什么嘛!俞骊你这小混蛋,居然占我便宜!”青舆图候嗔骂道,拉高被子遮着肩膀,那语气神情,却实在没有多少威慑力。

一双修长美丽的凤目,半睁不睁地撑开两道细缝。一脸的哀怨,青舆图候心中大叹遇龙不淑。怎么每一个与他同床共寝的龙,都爱逼他起床呢?维希如此,王上如此,俞骊这小混蛋亦复如此!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个可以一起相拥着在床上用下午茶的知己呀!

“哎呀!还真看不出,雪叶岩阁居然如此体贴,自己一早赶去殿会也没有把君上吵醒!”俞骊笑嘻嘻地说道。

青舆图候美目微微睁大,瞪了亲信侍从一眼,没好气道:“小混蛋存心气我!雪叶岩哪有那么好搞定的?本君被冷落了整晚,心情可是不太好哦!你一早跑来做什么?若没个好理由,可不要怪我……”嗤牙一笑取代了余下的半句话。

俞骊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寒颤,缩一缩头,扮出胆小模样,道:“是!小的冒昧前来,实是有要事禀报君上!”

青舆图候翻起白眼。这小子,装得也太假了吧!俞骊笑了一笑,说起正事:“约摸两刻钟之前,王上有旨意到府里,要君上等下进宫去陪王上用下午茶。我不敢让王上的使者知道你来了这里,只说你还未起,先把他打发了回去。”

呃?夏维雅贵族的下午茶通常在申时前后,真要去的话,还需先回府去换衣,难怪俞骊这跑来找他。唉唉,太过受宠了其实也是满辛苦的!青舆图候轻轻叹息,懒洋洋地坐起身子。俞骊自然地捡起床头的衣袍,上前帮忙。

青舆图候打着呵欠,含含糊糊地道:“只是这事?今天的殿会有没有什么新闻?”

他这只是随口一问。俞骊是没资格参加殿会的。按时间算,殿会结束至多也不过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他的耳目再厉害,也不会那么快就有消息送来。不料他这随口一问,居然还真问出内容。

俞骊道:“今天的殿会上,王上下旨申邑琛殿与雪叶岩阁下‘精诚合作’,共同侦破城郊伎团营地血案呢。”

青舆图候微微扬眉。一半是惊讶俞骊的消息居然如此之快,更主要的则是奇怪夏维雅王下这道王旨的用意。

申邑琛和雪叶岩之间,虽然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严重的矛盾争执,但是申邑琛殿眼高于顶,自命非凡,雪叶岩又是冷冰冰不爱交际的性子,从小相处得就不是很好。再加上雪叶岩美名四播,独立后立即被任命为特战军副统领,声名之盛,一时无两,更是令申邑琛心有不释。近三百年日积月累下来,那心病早不是别龙从旁说两句“精诚合作”就可以解决的。这根本已是夏维雅上层社会中公开的秘密,王又还没有老糊涂了,怎会不知。

此事若早一年发生,青舆图候定然以为是夏维雅王在雪叶岩多年的刻意疏远下,已完全放弃这个继承者。有意将分明属于特战军职责的事,交由申邑琛分担,籍此提高申邑琛的声望——那位殿下常年在基南,在王都的声势还是要差一些的——再过些年,这种事再来得多些,说不定就会把他调回来取代雪叶岩的位置。

不过,自从雪叶岩添了个绝顶出色的小龙,夏维雅王对雪叶岩的态度已大大缓和——有多个继承者的情况下,再下一代往往也有不小的份量。何况夏维雅王对雪叶岩的疏远,雪叶岩不肯早早领养一个小龙也是原因之一。再经青舆图候从旁煽风——维希和他的原则就是尽力缓和王与雪叶岩的关系,加强申邑琛的危机感,让他们双方互相牵制,以便己方从旁渔利——夏维雅王甚至还主动给雪叶岩写了信。前两天亚当觐见,明显是帮雪叶岩的,效果也十分之好,引得王上对雪叶岩兴趣大增,不可能这么快又变回去。

最最重要的,昨天下午无意间发现雪叶岩练有那种功夫,再和夏维雅王赐雪叶岩瓴蛾的事联系起来,青舆图候就知道他们从一开始便错估了雪叶岩在王心目中的份量,以前暗中替雪叶岩使劲儿的做法,不仅多此一举,弄不好还会是做茧自缚的蠢行。

现在,夏维雅王又颁下这等莫名其妙的旨意,若再不小心琢磨,弄明白王的想法,一步走错,维希就大势去矣——自己便是想现在转回头巴结雪叶岩,凭那位阁下那冷冰冰的性情,难度也未免稍微高了点儿。相较之下,还是维希公比较好应付一些。

青舆图候从来没想过案子破不了,负责此案的龙会丢脸的问题。

一来夏维雅军警系统,实力和办事效率一向极高。三大军团成立至今,无论对外征讨、对内平叛,还是和平时期查案追捕、剿匪辑凶,都很少有过失败的例子。而且,雪叶岩向王汇报案件调查情况时,青舆图候也在场。有狂沙刀法这么明显的线索,这案子绝对不是普通的凶案,多半与雷诺帝国有什么牵扯。这种案件查到最后,真要查不出头绪来,只要随便做些手脚,扯上什么“国际纠纷”,说不定上面就先下令不让查了。再胡乱找些替死鬼,安上“凶手”的名字处决结案,把公众应付过去,真象则往秘密档案柜里一锁,从此不见天日。总之,这案子无论办好办坏,主办者都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心中转着念头,青舆图候的手脚还会自己动。虽然不是很到位,在俞骊这个老手的协助下,也很顺利地把衣袍穿戴齐整。院中侍候的瓴蛾送来洗漱用具,简单梳洗过,青舆图候从房间里出来。

俞骊早习惯了青舆图候听到消息后,凝神思索的情形,并不觉得意外。一边把袍服往主君身上套,一边嘻皮笑脸地道:“这消息是我和王上派来传旨的龙东拉西扯打听出来的。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王上这一着的用意,总不成当真指望那两位殿下阁下互助互爱,精诚合作。君上怎么说?这种揣磨上意的功夫,你一向最是厉害,总不会象我这么笨吧!”

青舆图候哼了一声,以表示对属下明捧暗刺言语的不满,却没有加以反驳。不用俞骊说,他也会不用心琢磨夏维雅王的用意。而论到“揣磨上意”,他自然是十分厉害的。只不过这件事,一时也还没有想通罢了。

※※※

夏维雅一月一度的殿会,举凡王公贵胄,只要在朝中担任职司,又身在王都的,都必须出席。故申邑琛、雅伦、雪叶岩、甚至特战军各团的团长,包括翼龙团长翼龙翔等,辰时之前便都赶到了王宫。青舆图候虽然受宠,却无职司在身,所以才可在雪叶岩府亦悦园的客房中高卧不起。

诸龙在王宫正殿壬武殿会齐,辰时正,夏维雅王亦准时上殿。起始时殿会进行得颇为顺利。前一个月内发生,未能做出决定的几件要务,被逐一提出,夏维雅王征询臣下们的意见建议,并做出指示。一切都非常平顺。

近午时分,殿会接近尾声,伊甸分园被贼徒潜入破坏、以及城郊两个流浪伎团营地的血案被提出来。

两件事中,前者不是重点。无论夏维雅王再怎么喜欢喝香醉忘忧,一间商店遭到洗劫也不必要拿到殿会这等场合上讨论。之所以会提出来,除了事发的时间不凑巧,恰是萌祭之前这敏感时刻的原因外,就是青舆图候和那一千瓶香醉忘忧的功劳了。相比之下,同样发生在敏感时刻,死伤十分惨重的伎团营地案就严重得多。

与其它事情一提出就有大臣主动发言的情况不同,这两件事提出来,殿中的贵胄显要们都不出声地保持沉默。

伎团营地一案,死伤数百之众。纵然死得都是社会底层的流浪艺伎,也还是让听说的龙感到震惊。龙再是尚武嗜杀,能做下如此规模大案的,也绝对算得上穷凶极恶之徒了。对这样的凶徒,文臣们不必说,便是一众武职官员,只要非是自己职责所在,也不想揽麻烦上身。

至于伊甸分园案,多数大臣不知详情,只以为是个普通入室抢劫的案子,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曲折,又听说警备署的渠衡已经在查,也就不想出头。虽说破了这个案子会大大地讨好王上和青舆图候——或者还可以加上雪叶岩阁下——但渠衡是雅伦公的亲信属下,跟他抢功便是跟雅伦公做对。一边是未必能巴结得上的王上和美龙,另一边是肯定会被冒犯的政务大臣,大多数龙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贯彻“沉默是金”这格言比较妥当。

夏维雅王在王位上坐了五六百年,这些身为臣下者的心思,多少也能明白,也早就习惯了。看到没龙出声,也不生气,便自己乾纲独断,一径颁下令旨。

王道:“伊甸分园一案,警备署职责所在,就责成渠衡卿,在月内破案。另外,会出这种事,可见王都的治安仍需加强,这件事就由雅伦卿负责,务必将警备严加整饬,朕不希望以后再出这种事。至于城郊的血案,凶犯跋扈嚣张,视王国如无物,罪不容诛。然能做下如此规模的杀戮,实力亦非小可。警备署怕是力有不逮,便由特战军负责辑拿。”

这该算是非常“正统”的安排,多数大臣都觉顺理成章。

排在相当靠后位置的渠衡满脸愁容。那个案子,他一直也没查出什么头绪,这时听了王上的说话,自觉得只凭那几只行血芒的线索,要在月内破案有些为难。不过在这种场合,他的位卑职小,嘴巴动了几动,终于没敢出声——还是下去之后,再跟顶头上司详禀,请雅伦公帮忙进言罢。

站在前排的雅伦脸色也颇不好看。王上的话,很是有点儿指责政务府及其下属的警备署办事不力的意思。身为政务大臣,雅伦自是面目无光。再念及出事的那什么伊甸分园,差不多可以算是雪叶岩一系,就更是高兴不起来。

当下说道:“王都的治安,全靠政务府警备署也不行。王城八门皆由特战军驻守,如今凶徒匪类竟已猖獗至在城郊出没做案。想是前一段雪叶岩阁下出征色丝,留守王城者多有懈怠的缘故。伊甸园一案亦是如此。萌祭期间前来观光的外地龙增多,城门关防检查压力大增,有所疏失也是难免。”

夏维雅王“嗯”了一声,眼光往雪叶岩身上一转,道:“如卿所言,雪叶岩卿年前远征色丝,王都的城防顾及不到也是有的。如今萌祭已过,会有一段比较轻松的时间,雪叶岩卿多费点心整顿一下也就是了。”

雪叶岩声色不动,略微欠了下身,算是领旨。

雅伦稍微有点儿失望。他嘴上说雪叶岩出征不在,留守的特战军有所怠懈,其实是故做姿态。那一番话的真正目的,还是在点明王都城防的责任在特战军,无论城内城外,闹出这些抢劫凶杀的案子,雪叶岩这特战军副统领都是难辞其咨。

当然,这两个案子虽然受到重视,却也终究没有严重到威胁王城安全的地步。雪叶岩前一段离开,是奉有王命,雅伦倒不至于认为他这么一说,夏维雅王就会训斥或者降罪雪叶岩。不过,至少也该责令雪叶岩加强城防吧?不想夏维雅王表面上对他的说话表示同意,也叫雪叶岩整顿城防,那口吻神情,却是毫无责怪之意。看来,有香醉忘忧居中作为媒介,王与雪叶岩的关系大有缓和呢。

雅伦还只是略有失望,旁边的申邑琛却不免生气嫉恨起来。王上居然跟雪叶岩说什么“多费点心整顿一下”,这岂是王上惯常对臣下的口气!雪叶岩什么时候这么受王上偏爱了?

申邑琛本也不是鲁莽冒失的龙,唯只在涉及到雪叶岩的事上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这时明知没他什么事,嘴上也忍不住要出声。申邑琛道:“王城防务千头万绪,雪叶岩阁下虽然能干,毕竟也只是一个龙,既要他侦辑凶案,又要他整顿城防,同时做那么多事,未免太辛苦了。”

话说完了,申邑琛也开始后悔。这种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的风凉话,好友间说说也还罢了,这么当众讲出来,未免有点儿失身份。若是在别一个普通些的场合,又或者说的不是雪叶岩,而是另一个与他关系良好的龙,还可以解释说他是真的关心对方。现在这殿里的朝臣,没一个不知道他和雪叶岩之间的心病,却只能显得自己愚蠢小气。

申邑琛脸上有些发烧,一半是生气自己,一半是生气雪叶岩和那些看自己笑话的群臣——若不是雪叶岩,他固然不会这么不经大脑地讲话,就是那些文武大臣,虽然没有谁在脸上显出轻视嘲笑的神情,申邑琛却知道一定有不少龙正在肚里笑话他——雪叶岩真是他今生的克星,总是害他在王上和群臣面前出丑,他自己却没事龙似地摆出一副漠不相干的表情,在旁边看热闹。

雅伦给了申邑琛一个严厉的斥责眼神!这个孩子,别的事上都满精明厉害,怎么就偏偏在雪叶岩的事上这么控制不住。跟他说过多少次了,总也不吸取教训!

雪叶岩脸上七情不动,根本就当申邑琛从来没出过声。他才不会跟这个时不时犯红眼病的王兄一般见识。

对申邑琛“关爱”兄弟的说话有所反应的,是夏维雅王。

年长的王者手肘架在华丽王座的扶手上,手臂弯起来托着下巴,微微眯起略显昏黄、却仍旧神光充足的眼睛,向下睨视着他的继承者,平平淡淡地道:“申邑琛卿所言极是,是朕疏忽了。虽说王城的安全向为特战军之职责,雅达克郊外的血案也是其份内之事,但是都赶到一起时,雪叶岩一个龙也是比较辛苦。申邑琛卿既有此心,就由卿协助雪叶岩查辑伎团营地血案——朕好象记得海银骑士团随卿回来的那个联队,正是驻在城南?在此事上应该很能帮上忙。朕深望两卿精诚合作,早日将凶徒辑捕,以为警戒。”

众龙当即都是一呆!

王上是说,要申邑琛殿和雪叶岩阁下共同办那个案子吗?是王上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那两位殿下阁下,有可能“精诚合作”?

不要说群臣,便是雅伦也差一点儿要抬手去挖耳朵。呆一呆后,才在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

当事的申邑琛雪叶岩两龙,也都大为意外。申邑琛吃惊太过,反而出不了声。雪叶岩也没言语,只是脸上的表情,似乎更冷了几分。

不管这些王公大臣们是怎么想的,夏维雅王话说出口,便是王旨,倒也没什么龙敢于跳出来置疑。这天的殿会就在这种怪异的气氛中结束。

往日殿会后,与会朝臣们常常会多耽一会,相互问候寒暄,扯些有的没的联络联络感情,今天此一活动完全取消。王上的背影一出壬武殿,满朝文武即刻做鸟兽散,一个个有多快走多快,不一时殿中就只剩下群臣中爵位最高的一殿两公。

第六十六章 余波未平 目录 第六十八章 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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