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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三叠阳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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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三叠阳春(下)

真正的宋朝士大夫对好的书法迷恋,远非后人所想像。包括一些皇帝,比如宋徽宗与蔡京的故事,现在东京的那个小皇帝,同样唯一的爱好,就是练飞白体。

听到百姓哗然,刘知州知道自己失态了。

有些啼笑皆非,自己怎么越老越沉不住气?但不以为意,传扬出去,也是褒扬后进,是美德。这才看诗,起首几句不能说明问题,可已经看出一些气象。

宋朝变革最快的是诗,勿必要浅白,易懂,最好夹杂着几句议论,以诗说理,以诗明事,其实这一变,未必太好。诗嘛,不是文章,适当的也要一些瑰丽的语言,比如《离骚》。

所以宋朝人始终将诗排在词之上,造诣却远不如宋词。到了明清后,更是无法突破,诗的艺术形式,实际上等于在宋朝,就开始走向末落了,渐渐的被宋词、元曲与明清小说所替带。倒是苏米黄在书法艺术上开了一个好头,教导后人不要拘于框框条条,使书法这一艺术一直兴盛不衰。

这几句诗,可以说是典型的宋朝诗,浅显,易懂,但不低俗。并且就是这些浅显的诗句,却平坦浩大洪正,是没有参加科举的,若是参加科举,仅是这种风格,就会让主考官加分的。真比较起来,已胜过了高衙内一筹。

怎么这样的少年,居然让坊间传到那种味道?

差别也太大了吧?

这使他想到了《尹文子·大道》里的一段故事。齐国有一个黄公,此人十分谦虚,只要是自家的,都说不好。他有两个女儿,是齐国最美的美人,可他偏说我的女儿长得很丑恶,于是丑名远扬。到了及笄之年,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提亲。卫国有一个鳏夫,冒然娶之,才发觉是天香国色,然后到处说,黄公太谦虚了,自己女儿都贬低到这种地步,他的小女儿一定也是一个美人。于是争相聘之,果然是国色也。这是讲做人谦虚是好事,可不能过份谦虚,都将自家女儿害了。

也说明了谣传的可怕。

怎能一个大好少年,居然让老百姓说得如此不堪,若是自己不举行这场大诗社,这个少年也许还要背负好几年的冤枉,甚至因为这恶名,上了考场,考官都不会录取。

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只要有才华,早晚会破囊而出!

郑朗已经继在往下书写:

蔡水成渠千余年,源自众山群壑上。

有理,刘知州点头想到,严格来说,蔡水不是河水,它是来自战国时代魏国开挖的沟渠,后来经过多次治理,名字也多次改动,比如叫蔡水,叫闵水。但不能否认它真实身份是一条人工河,更不能说它上流溯于哪里。若是追寻溯源之处,所通的各条江河都是它的上源,因此说水从众山群壑来。

就是这种说理的写法,却让人看不到它在说理的痕迹,很难得了。

“诸岭水自冬雪降,琼瑶降尘白茫茫。五六茅棚入梦寐,三两素梅静吐香。犬吠衣寒夜敲门,炉燃茶滚诉衷肠。隔舍询问答客来,北风卷袭盖音凉。长夜带白寂寥色,苦松败青裹银装。拂晓寒气压昏日,旷峦绝迹空寨庄。东风畏羞扣帘动,留鷃摇首语雪寒。不自菲薄进退难,返回东海唤诸班。蛟龙腾带五湖浪,雨母鼓起秦岭烟。大棱乍破银瓶裂,铁骑交戈开铁衫。小冰粉齑玉帛破,瓜步呜咽走淮关。飞瀑巨布接天地,千江万河降人间。”

“好。”刘知州再次赞道。这首诗未必能留芳千古,写到这里,已远胜于高衙内的诗作,甚至可以说高衙内的诗是不够他看的。

很有条理的写法,水从什么地方来的,从群山上冰雪融化而来的。自然的转到冬天的山景,写了一片寂静的冬景,动的,只有偶尔的客人前来冒雪拜访,然后再无一人。可春天来了,将春天拟人化了,象一个小姑娘害羞的扣了扣珠帘,没有成功,回去了。春神发怒,场面忽然壮阔激昂起来。越来越激昂,到了最后一句,将这种雄壮的气势推向了巅峰。

仅是一个河水的来历,能写到这种地步,真的很不错了。

不由的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高衙内,同样,此时高衙内十分色沮。不是一点不知的,比了下去,这比打脸还让他难受。

不过心中奇怪,这与三叠阳春有什么关联?

郑朗写到兴处,喝了两大口酒,更不顾别人的感受,忽地一拖边上的长案,诗长啊,一张长案放不下去。将长轴往另一张长案上移了移,继续往下写道:

“涓涓潺流拥喜浪,萋萋浅草诉别情。滟波江流绕汀渚,明月花林生氤氲。鲤鱼跃水画涟漪,鸳鸯梳羽共徘徊。微薰捉雾踱河幕,曼步轻纱近水台。水台离人愁妆镜,砧衣失魂声声来。远有高歌惊夜鹊,一叶扁舟破空开。”

这一次有更多的人点头了。

用了涓涓一句承上启下,然后写了初春夜晚的一些美好景色,实际上修改一下,仅这十二句,就是一首美妙的清新小诗。但接下来,这种安静的景象迅速被撕得粉碎。

“离舟泊于水台边,双珠连坠泪衣单。太阴孤奋出高阁,天权挥袖击栏杆。双星作色抹星月,虹鲵借势临中原。寒暖持于大河上,南北僵之蔡洛间。阴风怒号云奔马,浊浪排空锤拍砖。商船抛浮若落叶,舟楫翻转似苦蝉。猿猴狂奔石峡树,莺鸟仓惶枯林湾。”

“好。”诸人再次叫了一声好。春冬交会之季,冷热交替,正常情况在初春总有一些凄风苦雨。宋代人不懂原理,但这一天气现象都知道。可这个少年偏不这样写,而全部人性化。

春天成了一个小姑娘,受了委屈,回娘家搬救兵。结果雷公雨母全部来了,一下子就将严寒的冬天赶走。坐镇北方的太阴星与天权看不下去了,正好发生了一起负心郎的故事,于是找了一个借口出来,与诸神战于中原上空,导致江河失色,日月无辉。其实说来说去,是写蔡水从冰封的冬天酝酿,到春天融化这一过程。

然而加上这些场景的描写,与一些神话,生生写得雄阔瑰丽无比。最主要的是张驰得法,先是冬天的静谧,再到江河融化的壮观,再来了一个安静的初春月夜,接着一转,阴雨天的凄怆,给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力。

只有在这里小小的卖弄了一下天文知识,在宋朝的天文里,天权为北斗第四星,为时,主水,为伐星,主天理,伐无道,其分为吴,汉志为荆州。不是水在荆州,是在郑州南方,还没有到荥阳。并且是替这家小娘子打换不平的,所以主天理,伐无道出动了。太阴犯,是主丧的。大约这个小娘子想不开,离船来接她离开,于是没水自杀。可没有写,写出来就有违今天详和了。

这二星选得如些有意味……可惜今天在场的人怕大多数想不出来,也没有学问去想。

“好啊好。”刘知州喝完彩后,又喃喃的说了一声。

这个字,这首诗……

有人说贵客临门,篷筚生辉。此子今天到来,却使整个诗会都生了辉啊。

看到此,全部在嗟叹。

不服不行了。

不过各人理解深浅必然也有所不同。

刘知州忽然听到有人在低声说道:“彦国贤弟,你可看出来眉目了?”

“希文是指……”

“你看这首诗,再想一想《阳关三叠》的曲子。写到这里,是不是第二叠?”

“这……”青年人脸色立即郑重起来,这少年郎胃口未免太好了吧。

刘知州脑海里回想了一下《阳关三叠》的曲调,又看了一眼长轴上的诗句,这张张驰驰的,岂不正是用文字的内容气势,变相的弹奏一曲《阳关三叠》?难怪他说诗的名字叫三叠阳春。

若是如此,那更了不得啦!

忽然醒悟过来,希文?郑朗的诗与字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了,不然一听这个字,就知道来了什么人。

转过头,看到一个方脸中年人与一个长脸青年人站在一起。走了过去,低声问道:“阁下可是范希文?”

“正是,见过刘知州。”

“久仰,久仰。”刘知州拱手说道。

这人正是范仲淹,二十七岁时考中的进士,比起一些天才来,稍有些晚。不过还有更多的人,比他更晚才考中。天禧五年,作盐仓官,上书江淮漕运张纶,痛陈海堤利害,建议重新修捍海大堤。于是调任兴化县令,与好友滕宗谅共同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兴化灾民心怀感谢,在他离任作祠怀念,甚至许多灾民竟跟着他姓范了。因政绩调回京师,任大理寺丞。但天圣四年,其母病故,回家守丧了。让晏殊请到南京,让他在雎阳书院授学。因为其人官品佳,道德也为人称赞,学问也好,教学时又很认真。雎阳学院的学风在他的教导与督促下,焕然一新,四方前来讨教的学者更是络绎不绝。

官职没有刘知州高,岁数更没有刘知州大,可面对范仲淹,刘知州不得不尊重。

至于另一个人,刘知州不知道了。

洛阳富弼,才学惊人,让范仲淹以为有王佐之才,推荐给了晏殊。晏殊与之语谈,同样十分赏识,于是将女儿嫁给了他。

“刘知州,不敢受。”

“希贤,怎么有空来到郑州?”

是富弼听说了这次盛会,拉着范仲淹来的。不过二人仅只是看一看,虽然富弼也刚刚二十出头,这种场合,他还不屑于出来卖弄。况且人家提爱的是郑州学子,自己是洛阳人,两不相干。

然而看了好一会儿,与郑朗一样,觉得索然无味,甚至还不如娄烟那一声脆唱呢。

直到郑朗的出现,二人才来了精神,衙役们干什么的?最会察颜观色了,一看这两人的气质,也没有阻拦,让他们渐渐挤到场子中间来了。

不过没有回答,范仲淹指着郑郎说道:“刘知州,稍会聊,我们看一看,他是如何写这最后一叠的?”

“是啊。”

范仲淹虽然美名远扬,然而眼下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郑家子的字与诗。

圈子外面的百姓同样急得抓耳挠腮,只听到里面不时的喊好呢,有许多人都失了态,究竟写了什么啊?看又看不到。但有的人已经知道了,此子在写一首很长的诗。

长诗与短诗那个更难写,有许多人产生争论。短诗想写得短小精悍,言之有味不易。但还是有更多人赞成长诗未必难写,可写得出彩更难,这么长,又要讲究一些音律的变法,与内容的连贯完整,很不容易。

特别对于郑朗这样才十二岁的少年,想要驾驭它,并且还赢得一致的好评,更是难上加难。

这个郑朗不知道的,更不知道被后世舆为真正的士大夫,就站在他身后,饶有兴趣的观看。也不能知,否则思绪一乱,这首诗也写不好了。刘知州攀谈之际,他又写好了几行:

“诸仙慈怀调凡路,玉帝荡暇清朝班。阴霾倾散云霞回,惨霭顿去春日暖。桐和荻贺叶瑟瑟,蜂飞蝶庆舞翩翩。河水无阻向海去,一路铺绿到天涯。粼光弹奏黄金曲,青藻编织碧玉钗。绕樯紫薇飞双燕,傍水芷兰发岸花。彩帆渔歌兴唱晚,长亭送友西影斜。潮生甘醇潜入夜,月上玲珑半还家。”

看到这里,富弼也笑了,说道:“希文,看他怎么转了。”

范仲淹也是一笑,但转念想了一想,似乎也不好转的,春天都到了浓时,难道再写夏天?这与今天这个诗社有些不大相符了。

“潮来潮去近河口,河伯已至荥阳所。卷烟轻抚河中芙,掩袍悄语堤边柳。此乃楚汉争雄地,当年惨烈非汝忆。两军相峙鸟不下,旌旗蜿蜒一百里。鼙鼓动天山川震,箭簇簧雨闪电鸣。纵横驰骋作奔兽,进退组列化黑云。竞戈贯甲穿胸骨,争剑掠面博亡魂。征马虺隤创口裂,杀气凛冽江河凝。水染鲜血霞失彩,野成尸窟山隐平。四年对仗生死决,只为一姓好正名。”

富弼长松了一口气,道:“终于转过来了。”

居然用楚汉相争的惨烈场面,作为最后一个高潮。真是出忽意料啊,这一刻,心高气傲的宣弼都有些折服。

范仲淹道:“别急,看他怎么收。”

气势如此之大,结尾更难收,收得好是一首好诗,收得不好,整首诗前功尽弃。

然而郑朗不知,继续往下写去。

“河柳闻之心戚戚,新叶摇兮语呓呓。一水至此尚艰难,遑论兴亡替更事。锦锈光里亦努力,莫使前事当后师。语罢伯柳两相散,天际方红风轻漫。参差云树罩晨辉,高低粉杏笼烟淡。河水无声泻千里,数点白帆天际现。”

“好!”这一次连范仲淹也喝了一声彩。仅数句,主题变得清晰起来,立意更是高昂可贵,整首诗得到了升华,也暗喻了此次郑州知州举办诗社的用意。最后余音袅袅,意境与音律也合了《阳关三叠》的曲韵,也隐隐的有了象征意义。作为一个十二岁孺臭未干少年人写出来的,算是极难得的佳作。当然,他这声喝彩声早就被诸人淹没了。

郑朗放下了笔,对刘知州说道:“知州,小子可否能将陈四娘带走?”

“能,能。”此时郑朗向他讨要他的孙女,只要能正名,给一个妻子的名份,刘知州也多半会立即答应下来。

走到了陈四娘面前,神情改变了,畏惧消失,取而代之是眼中一丝钦佩,一丝迷茫。想不明白,怎么一转眼功夫,此少年变华丽丽的来了一个大变身。

郑朗低声说道:“陈四娘,到我家,教我两年琴技,我会找一个忠厚的人家,让你下半生有一个好的归宿,你愿意吗?愿意就跟我走吧。”

“奴……愿意。”

别急啊,你还要问一声提拨你的新太守呢?居然忘记!

“那我们回去吧。”

“喏。”四儿高兴的答道。

说我们家小主人不行,看到没有,那一个敢说不行。

这一次都不用呼喝了,人群就自动闪开一条道路。有的老百姓眼中都有了畏惧感,这时代特信鬼神,二十几岁写出让知州等人失态折服的诗字,也许有之。可十二岁的孩子居然让场子中间那么多大人物折服到疯颠的地步,这意味着什么!

忽然娄烟说道:“这是抄袭的!”

第二十三章 三叠阳春(中) 目录 第二十五章 唱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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